第67章 正名
正名
皇帝自紫宸殿出來,率領一衆朝臣入了宣政殿。
他看着殿中匍匐在地上的謝扶桑,面色稍緩:“起身回話吧。”
謝扶桑站起身說道:“臣婦可以證明夫君并未投敵叛國,也絕不可能投敵叛國。”
禦史中丞在一旁嘲諷道:“證不證明可不是只靠一張嘴來說的。”
謝扶桑睨了他一眼:“我自然不像某人,整日耍些嘴皮子功夫就将自己當做國家棟梁了,覺得大涼離了他不行了,太陽離了他不會轉了。”
“你!”
謝扶桑沒再理他,她朝後看去:“進來吧。”
話音落,一身穿黑衣,身姿挺拔,面帶銀色面具的男子走入殿中。
有人不滿地說了句:“這朝堂上如今還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來了。”
“這朝堂上果然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來的。”面具男子人未到,聲先至。
他走至謝扶桑身旁,朝龍椅上的人跪下。
“父皇”
殿中一時亂了起來,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竟和已戰死在嶺南的大皇子模樣十分相似。
朝堂頓時低語聲四起,間歇夾雜着陣陣驚呼。
“兒臣不孝。這幾年未能在父皇身邊盡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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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鈞眸中具是不可置信。
“煜兒?”他輕聲喚了聲,似乎怕聲音太大将來人驚走了。
跪在大殿中的黑衣男子拱手應道:“兒臣在。”
朱鈞激動得甚至有些站不穩,被曹興攙扶着踉跄着走下龍椅,走到黑衣男子面前,彎腰親自将他扶了起來,仔細看了看他,半響後,強忍着淚水,大聲笑道:“煜兒還活着,煜兒平安無恙啊!天佑我大涼!”
朱鈞連忙拍了拍曹興,“快,快将此事告訴皇後。”
曹興面上的神情也被朱鈞渲染了十分,見此感人情景,他白淨的面龐不禁劃過幾滴淚,聽了皇帝的吩咐,立刻吩咐一名小太監前往鳳陽宮報信。
殿中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衆人都在側耳仔細聽着皇帝與大皇子的談話。
朱鈞語氣中帶有責怪意味:“四年了,既然你還活着,怎麽不向宮中傳消息?你可知你母後有多擔憂你嗎?”
朱煜低頭遮下面上因想起嶺南之戰而抑制不住的陰冷神情,一瞬後,他調整好自己的神态,面上又恢複了素日隐藏在面具下的淡漠神情,聲音冷沉,開口解釋:“四年前嶺南之戰,常山率領前鋒前去巴爾德山探查地形,我率餘下部衆駐紮在原地等候消息,軍中出了奸細,暗中與嶺南山匪裏應外合致使我軍慘敗,我當時身受重傷,被屬下拼命護着才僥幸撐到了骠騎将軍率領援軍的到來。”
“只是當時我無顏面對衆多死去的大涼将士,随後又聽聞二弟和三弟接連出事,我便發覺似有背後之人在布局籌謀暗害大涼皇嗣。”
“思量之下,我便同江宴将計就計,對外宣稱我已戰死,想以此使背後之人放松警惕,露出馬腳。只是那些人行事實在太過缜密,兒臣還未能查出幕後主使。”
朱鈞面上閃過一抹痛惜,他拍了拍朱煜的肩膀,感慨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朱煜斂眸,遮下眼底的情緒,他方才說的話并非全是真話,當年他率兵剛至嶺南安營紮寨,駱珩便獨自騎馬尋他而來。
那夜駱珩至他營帳內稱要與他談心。
他未曾防備,被駱珩用蒙汗藥迷倒。
随後在駱珩的勸說之下,他的侍衛将他連夜送離了營地。
然而他走後沒多久,軍中奸細與山匪突襲,駱珩被敵方認成大皇子,奮戰之後慘死在嶺南,随後被敵人一把火燒得面目全非。
等他醒來,已至天明,他的貼身侍衛遞給了他一封信,是駱珩寫給他的——
子晔賢弟親啓:父心不誠,欲借嶺南之役暗通匪衆對汝不利。吾勸之弗行,不忍其一錯再錯,故瞞父私遁嶺南,欲李代桃僵救汝脫險。自古忠孝難兩全,生與義不可得兼,伏願以吾之鮮血,再換父之碧血丹心。然父躬親撫養,至吾成立,養育之情未曾報還,珩心中有愧,懇乞子晔矜憫珩之愚孝,庶父僥幸,保卒餘年。珩生當隕首,死當結草,以報汝之恩德。
朱煜讀完信頓時驚覺不好,他急忙返回營地,可看見的卻是一片布滿焦黑色屍體的狼藉之地。
駱珩信中雖說嶺南之戰的慘敗是其父駱彧宏背後操縱的,可朱煜一直心存疑惑,當年陛下率衆起義,欲平亂世,建新朝,是駱太師率領一衆儒家學子投靠陛下,才使得陛下安邦定國的願景得以很快實現。
也因此,駱太師早就被蓋上了背叛前朝的印記,與前朝餘孽勢同水火,駱太師定不會與前朝餘孽聯手,可嶺南之戰明明還有前朝餘孽的參與,這其中定還有其它隐情。
于是嶺南之戰後,他以江宴部下的身份随他平定了嶺南多處山匪,活捉了幾個參與嶺南之戰的山匪,只是不論如何盤問那些山匪,他們都只稱當年之事是駱彧宏指使的。
四年來,嶺南之戰慘敗的背後隐情毫無進展,一切線索都指向駱彧宏,是已他心中動搖,隐約覺得當年之事确為駱太師所為。
直至今日,駱琮與他說的一番話,讓他打消了對駱太師的懷疑。
不過他今日來朝堂認回皇子身份,可不是為了嶺南之戰。
朱煜向身後朝臣朗聲道:“當年骠騎将軍率三百騎兵面對烏雎王室都未曾膽怯,如今又怎會因懼怕一個交趾而投敵叛國?”
朱煜退後一步,朝皇帝跪下:“兒臣自幼與江宴長大,深知他的脾性,江宴之所以未向朝廷傳信,應是同我當年一樣,他軍中出了奸細,為防止當年之事重現,想通過隔絕一切消息傳播,阻止那些奸細與外界通信,阻斷他們的計劃。”
禦史中丞不滿道:“大皇子殿下,這一切不過是你一人猜測罷了,如何能有證據證明他未投敵背叛大涼?”
“人心易變,或許當年骠騎将軍确實是一片忠心,但這麽些年過去了,誰能保證他還如從前一般忠誠?”
“何況,如今城中百姓鬧得不可開交,勢要讓朝廷給出一個交代,如何就能因你輕飄飄一句話,忽視了城中萬千百姓的心聲?”
禦史中丞話音剛落,鄭通判急忙附和:“陛下,禦史中丞所言及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如今當務之急是趕快平息百姓的怒火啊!”
鄭通判說完,一些官員也連忙附和,請求陛下懲治江家,穩住民心,給百姓一個交代。
謝衍瞧見如今局勢不利,急忙開口:“陛下,那些鬧事的百姓不曾讀過兵書,不曾親自上過戰場,不知道戰場上瞬息萬變,有諸多不得已,他們如今紛紛吵着懲治江家,不過是一時被表象迷惑了心智,被人拉着走罷了。”
“若此時當真順了那些百姓的話,懲治了江家,恐怕會傷了功臣之心,有損我大涼氣運啊!”
謝衍的話落,朝堂中另一些人開始附和謝衍,抵制懲處江家。
一時之間朝廷吵得不可開交,禦史中丞側過身對右側的謝衍說:“謝府與江家有姻親關系,自然會幫着江家說話,此事謝內史理當避嫌。”
朝堂之上,左側的文官與右側的武官就此事大吵了起來。
朱鈞在龍椅上愁眉不已,他自然相信江宴不會投敵,可禦史中丞的話也不無道理,如今城中已隐約有了暴|亂跡象,此事若不謹慎處理,日後定會留下隐患。
謝扶桑站在一旁,聽着朝堂上口舌紛飛,心知此事若只将大皇子拉過來,籌碼還不夠,還需要再往她們這邊添些籌碼。
她開口道:“陛下,臣婦還有話要說。”
曹興立即有眼力見的高喊一句:“安靜!”
朝堂之上霎時靜了下來,衆人紛紛将目光投向殿中站立的唯一一個女子。
謝扶桑眸光瞥向禦史中丞,問道:“敢問禦史中丞,倘若大皇子亦或是二皇子領兵出戰幾月未有音信,您可會覺得他們投敵叛國?”
禦史中丞眼眸盯着北面金碧輝煌的牆壁,看着龍椅上方一塊金色牌匾,牌匾上用玄黑色寫上的“建極綏猷”四字。
眼神都未曾偏轉,回道:“自然不會,大皇子和二皇子可是大涼的皇嗣,有血脈相承,怎會投敵叛國?”
謝扶桑點點頭,同意了他這句話,複又問道:“那若是他們領兵出征幾月未有音訊,朝廷是否會派兵相助?”
滿朝都在等着禦史中丞的回答,禦史中丞的頭顱不自覺擡得更高了,他高傲地回道:“這是自然,如今大涼皇室血脈稀少,當然要護住僅存的皇嗣。”
謝扶桑點點頭,似在贊同禦史中丞的話,随即朝朱鈞跪下,朗聲道:“江宴并非護國大将軍之子,而是護國大将軍的外甥兒,江宴真正的父親乃是陛下,江宴的母親也并非傳聞中的柳溪,而是江黎。”
她當初為二皇子解毒時,曾在他後頸和頭部施過一次針,那時她注意到了二皇子頸後的胎記,與江宴的十分相似,只是當時她未曾放在心上,只以為是巧合而已。
直到她為孫皇後接生五皇子朱遑時,亦曾在小皇子頸後見到了和江宴頸後一模一樣的胎記,那時她心中開始有了一個猜想,只是未曾确信。
後來江宴出征後,江靖曾多次找她想讓她将柳溪請回京城。
那時起,謝扶桑便開始好奇了,為何上京城衆人都對她師父柳溪的态度如此特殊?
賞梅宴中,重臣乃至皇帝在得知她師從柳溪後,面上具是訝異不已,而江靖又多次想讓她将柳溪請回上京。
謝扶桑發覺出不對勁後,便着人細細打聽了一番,這才知道原來柳溪當年與江靖有過一番糾葛。
江靖和柳溪早年相識,二人本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就在大涼建國前兩年,柳溪遠遁去了西北,建元六年,江靖遠赴西北辦事,回來後,便帶來了一個八歲的男孩兒,稱是他流落在外的兒子。
而建元六年柳溪也出現在了西北,江靖雖未提孩子的母親是誰,但衆人根據柳溪離開上京的時間,以及與江靖同出現在西北的巧合,都以為江宴之母應是柳溪。
但江靖是個暴脾氣,從不讓人提江宴的生母,上京城人礙于江靖的威脅,各個都将猜測埋藏心底,不敢随意在外與人讨論此事。
年歲一長,衆人似乎也都淡忘了此事,仿若江宴本身便沒母親一般。
可謝扶桑自幼跟在柳溪身邊修習醫術,自然也為柳溪把過脈,從脈象中知道柳溪從未生産過。
如此,便推翻了江宴生母是柳溪的可能。
那江宴的生母又會是誰呢?
直到謝扶桑又聽了一遍朱鈞早年與江黎的八卦。
前朝破敗後,曾持續了一段時間的亂世,亂世中沿用了前朝哀帝在位的年號,章興十三年農歷四月,朱鈞與江黎結為夫妻,不久後朱鈞出征烏雎,随後江黎在尋找朱鈞時不幸失蹤。
而江宴是于章興十四年農歷二月生的,這時間點如何都有些巧合。
謝扶桑腦洞極大,幾乎剎那間她便有了一個猜想。
要知道建元六年,朱鈞不單單只去了西北,在此之前,托勒王來信大涼,欲與大涼共商兩國交好之事,條約之中也有許多利于大涼的約定。
彼時大涼還未興盛,自然希望以和為貴,好好休養生息,故而大涼當即同意願與托勒交好,互通貿易。
為示大涼誠意,朱鈞派出了一個使團前往托勒商讨此事,其中便有江靖。
按理說,派出一個武将保護整個使團的安危,這無可厚非,可偏偏大涼派出的竟是名望地位極大的護國将軍。
據說還是江靖自動請求出使托勒的。
而朝貢宴上,江宴與小托勒王裴移羅之間的詭異氛圍,以及界山狩獵時出現的僞裝成托勒人的刺客,江宴那時無意中透露出的對托勒的信任。
那時起謝扶桑便心存疑惑。
她之後曾打聽過有關托勒的事情。
現任托勒王裴移羅如今十九歲,其生母據說是一個中原人,生前深受前托勒王的寵愛。
裴移羅早年還有一個哥哥,比他大三歲,名為葛祿薩羅,只是在建元六年,大涼使者離開托勒後不久,葛祿薩羅患重病不幸離世,若是他還活着,如今當和江宴一樣的年歲。
建元七年,裴移羅六歲,其母在生産第三子時,因難産導致一屍兩命。
前托勒王聽聞此噩耗後,痛心不已,将全部心血用在了撫養裴移羅身上,最終于前兩年病逝,托勒王位就此傳到了裴移羅身上。
謝扶桑聽到這些時心中倒未有多大起伏,直到她聽到裴移羅的母親、前托勒王最愛的女人于建元七年農歷九月初九去世。
農歷九月初九,這個日子實在太特殊了,這是當年嶺南之戰大皇子等将士戰死的日子,去年那個時候,江宴夜爬高聳的望月樓,在樓頂喝醉了酒,讓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勸下來。
當時白及對她說:“今日是大皇子的忌日。夫人好好勸勸将軍吧,他在上面待好些時間了。”
可是,當年大皇子并未戰死,這些年大皇子也一直在江宴身邊做事,白及身為江宴的親信,怎會不知?
可那日江宴神情上的落寞與傷心卻并非是假的。
謝扶桑頓時又想到了一個細節,江宴當初在望月樓上一直在眺望西北方向,若他真是因嶺南之事傷心不已,不應該向南方望去嗎?
而望月樓是前朝一個皇子為悼念其母妃所建。
倘若江宴同前朝皇子一樣,也是因悼念他的母親……
一件件零碎的事情,一些些重疊的巧合,頓時在謝扶桑腦海中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答案。
倘若當年江黎并未死,而是已懷有身孕,意外之下被前托勒王所救,随後她得知朱鈞另娶了妻子,心灰意冷之下,不願再回大涼。
而前托勒王鐘情于她,對她極好,江黎被打動後,自願留在了托勒做王妃。
她的長子葛祿薩羅,也就是江宴,因是大涼的血脈,長相與托勒人有些差異,為了防止謠言四起,加之江黎想讓他落葉歸根,重回大涼。
前托勒王便以兩國交好的名義,向大涼派出使者,并在此期間通知了江黎的兄長江靖。
江靖随後便自請護送大涼使者,送他們去了托勒,繼續商讨兩國交好的事宜。
在此期間,江靖暗中帶走了江宴,并在回上京的路上,故意在大涼西北之地待了一段時間,讓衆人誤以為江宴是他與柳溪的孩子。
……
倘若這個猜想是正确的的,那一切似乎就都說通了,難怪當初她為皇後接生後,在馬車上,她對江宴無意提到一些後宅夫人生産時穩婆的陰私伎倆,江宴神色那般陰郁暗沉。
當時她對江宴說:“我曾聽聞民間有一些接生技藝極為娴熟的穩婆,她們可以依靠按壓産婦的一些穴位,導致孩子一直難以誕下,再趁産婦氣虛無力之時,繼續按壓某些位置,致使産婦氣血逆亂,形成婦人妊娠時常見的大出血症狀。最後,一屍兩命。”
江黎當初便是因生産時難産死亡,最後才一屍兩命。
如今想來江宴當時應是聯想到了他的母親,才會那般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