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擋箭
擋箭
今歲年豐時稔,皇帝龍顏大悅。
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廣博,不可遍敬,而封土為社而祀之,以報功也。
大涼百姓認為今年豐收乃是社神庇佑的結果,陛下為順其民意,于十月初十前往稷山舉行秋社,以乞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今日距立冬已有半月,正值小雪節氣,西北風席卷稷山,氣溫驟降。
如今風沙大,皇帝特下令現在此處安營紮寨,待風停以後再上山祈福。
謝扶桑在盧文珺的營帳內微微掀開竹簾,只見外面狂風呼嘯,飓風席卷,差些讓她握不住竹簾。
她對裏面的人說:“那我先回去了。”
盧文珺應了聲。
謝扶桑将手遮在眼前,擋着風沙,裙裾逆着風不停拍打着她,她一路小跑回到了江宴的營帳。
耳邊的呼嘯聲終于淡了,她伸手拍打下身上的塵土。
“你什麽時候和她那麽要好了?”
江宴口中的她說的是盧文珺,這幾日前往他們去稷山秋社的路途中,謝扶桑經常去找盧文珺說話。
他走過來接過謝扶桑剛解下的披風,舉步搭在屏風上。
“有些人傾蓋如故,有些人白首如新。”謝扶桑說:“我覺得她和我很像。”
江宴在屏風前轉過身來,挑眉确認道:“很像?”眉梢間具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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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扶桑向他解釋:“她也不喜歡和旁的世家貴女待在一起,而且她為人仗義,我曾親眼瞧見她幫着常盈盈從李都尉手中救下常山。”
“她和京中其他只會琴棋書畫的女子不一樣。”
她的聲音擲地有聲,充斥着對盧文珺的贊賞之意。
江宴低聲道:“是仗義還是愧疚還說不定呢。”
外面風聲又嘈雜了起來,謝扶桑一時沒聽到江宴的話。
謝扶桑走到水盆前,洗了洗手,擦幹淨後坐到桌子旁吃起了糕點。
“你猜我發現重大線索?”她仰頭喝了一口茶,對江宴說道。
“什麽線索?”
謝扶桑眼神熠熠,說:“盧大人有一個馬場,且規格還很大。而顧嘉所說的怪怪的味道,便是常年在馬廄之中勞作之人會沾染的味道,而且,界山狩獵時挾持我的人身上也有那種味道。”
“我懷疑那些黑衣人素日便是僞裝成馬場之內的工人,一旦有人給了他們任務,他們便會褪去馬奴身份,換上黑衣做起刺客。而這京城之中,能大量養的起馬的人只有三類。”
“第一類,便是朝廷管轄的養馬機構,但他們管理謹慎嚴苛,刺客應不會混雜于其中。”
“第二類便是蕭家,他們作為皇商也有飼養馬匹的産業,不過,蕭家無心朝政,應不會豢養刺客。”
“第三類,那便只剩陛下信任和寵愛的光祿勳盧大人了。”
江宴并未反駁她,只是問:“所以,這些日子你與盧小姐待在一處是為了調查盧寅忠?”
謝扶桑搖搖頭,“盧大人是盧大人,盧小姐是盧小姐,他們雖有血緣關系,但都是獨立的個體,盧大人有錯也不該改在盧小姐頭上。我只是單純路上無聊,想與她交朋友罷了。”
謝扶桑無力地在心中吐槽,還不是都怪謝奕沒用,官職太小,什麽重大場合都輪不到他,害的蘇合都不能來陪自己參加這些活動。
謝扶桑又問:“可盧大人為何要這樣做?他不是你姑姑的貼身侍衛嗎?而且盧夫人也是你姑姑的貼身丫鬟。”
江宴走到她身邊坐下,眸中有絲憂慮,他開口說:“盧寅忠此人并非你所了解的這般簡單,這幾日你與盧小姐親近,也不知他有沒有懷疑到你頭上。明日我與陛下上山祭祀,會再留下幾個侍衛保護你,你在山下時切忌不要再獨自一人出去了。”
江宴的神情有些嚴肅,謝扶桑似乎也猜到些什麽,她問道:“盧大人的身份究竟是誰?如何便不簡單了。”
“前朝餘孽。”
謝扶桑聞言抓住江宴的袖子,眸中不解:“既然你知道他是前朝餘孽,為何不告訴陛下?陛下對他如此信任,難道就任由他在大涼為非作歹?”
“證據不足。他在朝堂蟄伏幾十載,朝中不知有多少他的黨羽,若只抓他一人,依舊後患無窮。”
他默了片刻,說道:“何況,陛下當年在平陽時曾對衆人說過不得以莫須有之罪,随意貶谪或削舊臣之權。盧寅忠在世人眼中也算是跟随陛下的老功臣,證據不足便動他,會損了陛下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謝扶桑慢慢松開攥着江宴袖子的手。
翌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陛下一早便率領重臣上山祭祀。
在大涼,皇帝祭祀土地神這種大事,女子一向不能參與。
謝扶桑為臣子女眷,今日只能和其他女眷待在山下。
她聽了江宴的話,今日一直乖乖呆在盧文珺的帳篷內。
接近日暮時,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氣。
“你去哪裏?”盧文珺開口問她。
謝扶桑掀簾子的手微頓,她微微側頭看向盧文珺,說:“去看日落。”
她掀開簾子,露出山際燦爛的夕陽和大片絢麗無比的晚霞。
謝扶桑擡眸去看,夕陽的餘晖撒滿整片大地,晚霞紅的豔麗,布滿遠處整片天空,像是被火燒了一般。
“我陪你。”
盧文珺從案臺邊起身,跟在謝扶桑身後,陪她走到營帳不遠處一個草坡上。
兩人坐在枯草上,擡頭看天邊的落日。
謝扶桑看着遠處的夕陽,開口問她:“你喜歡落日還是朝陽?”
盧文珺默了片刻,說:“我以前總覺得落日之後便是黑暗,看到它總覺得十分壓抑。”
她看了謝扶桑一眼,又說:“可現在,我想我沒那麽讨厭夕陽了。”
“你呢?”她問道:“你喜歡落日還是朝陽?”
“我啊……”謝扶桑雙手撐在身後,仰頭去看天空。
片刻後她說道:“只要太陽依舊東升西落,我便都喜歡。朝陽有它的璀璨靜美,落日亦有它的絢爛多姿。”
她看向盧文珺,露出燦爛的笑容:“就連黑夜中的星辰也有它們各自的美麗。”
聽了她這句話,盧文珺也開懷地露出了笑容。
兩人微笑着去看天邊即将下山的夕陽。
身後突然傳來一句:“夫人,小心!”
謝扶桑回過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麽。
一直冷箭突然向她射了過來,好在白及的劍及時将它擋了下去。
白及朝身邊屬下喊道:“所有人,護衛夫人的安全。”
衆人齊聲喊道:“是!”
江宴留給謝扶桑的六名下屬排成一行,形成人肉城牆,迎面對上在林中射出冷箭的刺客,将謝扶桑緊緊護在身後。
“我們沿着土坡下去。”
謝扶桑拉着盧文珺踩着雜草,走到土坡下面。
土坡有兩米高,謝扶桑和盧文珺緊靠着土坡,将林中刺客的視線擋的十分嚴實。
“沒事了,沒事了。”
謝扶桑半側過身仰頭看向山坡後,見刺客停止了射箭,以為他們見射殺無望,已經放棄了,便開口說道。
她頓時松了一口氣,回過頭去看身旁的盧文珺,可就在她回頭的剎那,她看見側方不遠處有一黑衣人正拿箭指着她們。
人在生死關頭的直覺總是十分敏銳的,謝扶桑感覺到那人手中的箭是指向盧文珺的。
她本以為這些黑衣人是盧寅忠派來的人,是來刺殺她的。
可如今黑衣人的箭卻指向了盧文珺,謝扶桑突然有些迷惑了。
可本能之下,她急忙翻身去推開盧文珺,她想讓她們離開黑衣人箭指的方向。
就在此時,黑衣人松開手,冷箭頓時劃破長空,似在空中嘶鳴。
金屬與人骨碰撞的聲音傳至她耳邊,她甚至聽到了骨頭破裂的聲音,蝕骨鑽心的疼痛剎那間在她左肩胛處裂散開。
她頓時覺得痛得渾身發冷,全身只于脖頸處有星星點點熱意,血腥味瞬間湧入鼻中。
她緩緩垂眸去看身前,拇指粗的箭簇已然穿過她瘦削的肩,左肩胛前赫然插着染滿鮮血的箭簇。
在夕陽的餘晖下,她還能依稀瞧見鮮血染就的箭簇下閃爍的絲絲銀光。
劇烈的疼痛讓她變得異常敏銳,卻又讓她變得異常遲鈍。
她能感受到渾身上下叫嚣着疼痛,卻有些聽不清耳邊人說話的聲音。
閉眼前,她又看了一眼天邊的晚霞,竟成了比她鮮血還紅冶的火燒雲。
意識徹底消失前,她依稀感覺到自己被人輕輕抱了起來。
江宴收到消息趕到土坡時,便見謝扶桑肩胛上已被冷箭射穿,潔白的脖頸上噴布着星星點點的鮮紅血液。
他,又來遲了一步。
她身姿搖搖欲墜,被盧文珺雙手扶着才堪堪穩住身體,在夕陽下猶如一株破碎的虞美人,美的妖冶,卻仿佛下一刻便會凋零。
盧文珺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謝扶桑,她面上也被濺上了幾滴鮮血,與此刻她蒼白的臉色反差強烈。
“為什麽,為什麽要替我擋箭?”
她此刻驚懼不定,看着面前快要閉上雙眼的謝扶桑,喃喃問道。
只是謝扶桑聽不清她的話,意識也逐漸迷離了下去。
江宴面色晦暗,迎着夕陽,走到她身邊,将她從盧文珺手中接了過來,避開她左肩的箭傷,将她抱起朝營地走去。
“傳太醫。”
他的聲音竟有了顫意。
江宴的營帳內,他坐在塌上,一手抱着懷中的姑娘,一手拿着幹淨帕子蘸上止血藥粉捂着她的傷口。
“拔箭吧。”
他的聲音有些死寂,如同冬日寒冰之下的死水一般,毫無生氣可言。
射箭之人所用力道極重,箭簇從謝扶桑背後穿過,卻射穿到了她身前。
方才他已親自将箭尾剪斷,如今只差命人将箭簇拔出來。
太醫在手上墊着幹淨帕子,上前一步正要為謝扶桑拔出餘箭。
“等一下,還是我來吧。”
江宴制止了太醫,他微微側身,讓謝扶桑右肩緊靠着自己胸膛,随後騰出雙手。
白及上前遞給江宴幹淨的帕子,讓他拿帕子墊着箭簇。
他用左手按着蘸有止血藥的帕子為她止血,右手接過白及手中幹淨的白帕,将它輕輕蓋在箭簇上。
白及和太醫等人紛紛背過身去。
江宴隔着帕子握住箭簇猛地将箭拔了出來,冷箭是新鍛造的,很是鋒利,隔着帕子将他的右手劃破幾個傷口,他手上頓時流出了鮮血來,與箭簇上謝扶桑的血交融在一起。
謝扶桑的肩胛處又滲出一些鮮血,江宴立即為她撒上止血藥止血。
強烈的痛感将謝扶桑拉回了現實。
“……痛!”
她微睜雙眼,看着面前人的面龐,艱難擠出一個字。
江宴垂眸看向懷中的人,她此刻面色蒼白,毫無血色,似剛剛從鬼門關逃出來,脆弱的讓他害怕。
“藥。”
他向銀花伸出右手說道。
銀花将剛熬好的藥遞給江宴。
拔出箭後,謝扶桑并未大出血,便是脫離了生命危險,餘後只需好好靜養便可。
白及見狀領着太醫等人出了營帳。
江宴騰出雙手,輕輕攪動碗中的湯藥,待熱散的差不多時,他用湯匙一勺勺慢慢喂給懷中的人。
謝扶桑欲言又止,她本想對江宴說,這藥苦的很,直接讓她一口幹了吧,但此時應是止痛藥藥效未過,她覺得自己渾身無力,只好讓他親自照顧着喂藥。
謝扶桑含着苦澀的湯藥,艱難咽下,眸光看向他的手,她發現江宴修長的右手此刻赫然多了幾條新傷,條條血痕在他手上已經幹涸,他至今還未上藥。
她又瞥向小桌上的那支血箭,看了片刻卻未言語,只是心中多了些莫名的情愫在緩緩流動。
一碗藥入胃,謝扶桑覺得自己終于有了些力氣,不再像是在死亡線上徘徊的垂死之人。
“你何時才能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為什麽每個人在你心裏都能占據一席之地?你什麽時候才能将我看得更重要些?”
江宴的聲音很輕,輕到甚至讓人有些聽不出他的語氣。
可謝扶桑卻感受到了他話語中的委屈和怒意,她心中想:他這是在罵我中央空調嗎?
“今日你為何要替她擋箭?”
他的聲音有些冷。
謝扶桑不禁有一絲害怕,她開口為自己辯解:“我沒想替人擋箭。”
“我只是沒想到那支箭那麽快,它還有加速度,我本以為自己能在它射來前推開盧文珺,沒想到它嗖一下子就過來了,而且誰能想到那些刺客那麽專業,那個山坡下還蹲着個,簡直三百六十度無四角。”
江宴眸色稍緩,只是并未說話,他如今竟一時不知道該誇她精明還是笨傻了。
說她精明,可她卻傻的以為她可以快過利箭的速度。
說她笨傻,可她也沒傻到替剛結識的朋友乖乖擋箭的地步。
謝扶桑見他不言語,屋中氣氛有些冷寂,她輕輕用右手扯了扯江宴的束袖,強調道:“我當時真的沒想為她擋箭。”
江宴握住她的手,将它放于她身前,對她說:“你今日中箭傷及了肩胛,若是不好好休養,日後一到陰雨天便會疼痛不止。”
“今日時間不早了,你先躺下休息吧。”
他将謝扶桑輕放在塌上,替她蓋上被子,對一旁的銀花說:“半個時辰後,看夫人想吃什麽,替她端過來。”
囑咐完銀花,他便舉步出了營帳。
謝扶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心中突然有些惆悵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