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雪夜
雪夜
裝潢素雅的房中,水汽彌漫,浴桶內漂浮着許多藥材,謝扶桑已經在裏面泡了許久。
似乎只有被這些藥材的味道包圍萦繞,她才不會覺得身上滿是自己殺人後污濁的血腥氣。
門外敲門聲響起,銀花說道:“小姐,飯點到了,您快些更衣出去吃飯吧。”
謝扶桑在房中低聲回道:“你就說我中午同蘇合在外面吃的太多了,如今有些沒胃口,不用等我了。”
銀花走後,謝扶桑起身擦拭身體穿衣,頭發都未曾細細擦幹,便穿着裏衣躺到了床上。
夜晚,狂風呼嘯,天氣愈發冷了,天空中竟紛紛揚飄起了雪花。
梁府,梁璎正用火鉗撥弄着爐中的炭,星星點點的火花順勢向上飄揚,最終在空中湮滅。
“她素日不都喜歡一人出門嗎?再不濟也只會拉上那個行事魯莽的蘇小姐,如何就會失手了?”
梁璎将火鉗撂到一邊。
“還毫發無傷!”
“聽聞今日謝府的一個小侍衛跟在她身邊,那些人才失了手。”梁璎的貼身丫鬟回道。
梁璎嘆了口氣,走到窗前去卸發簪:“罷了,就是白白花廢了我那麽多心思去挑唆吳錦。”
“不過,母親新配的香倒是極為好用,素日吳錦整日被打都忍氣吞聲,那日不過才吸了幾口而已,竟然直接将嚴季殺死了。”
她話語一轉,眸中也多了些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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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扶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裏她仍然是現代的謝扶桑,年幼時,父親母親十分疼愛她,二人亦是十分恩愛。
可好景不長,不知從哪日開始,他們二人的争吵越來越多,家中的吵鬧聲不絕于耳。
時日一長,父親便很少歸家了,再後來,她再也沒見過父親,他在家中成了禁忌話題。
母親也忙于工作,很少再管她。
起初謝扶桑很不适應,剛開始時,她連換季時需要穿什麽衣服都不知道,有時常常整個冬日都只穿一條薄褲,不過好在那時她整日都待在教室,人一多便不覺得冷了。
當時周圍的同學以為她是為了好看才穿的如此單薄,她們在背後經常說她的壞話,再後來,謝扶桑慢慢地便沒了朋友,性格也孤僻了起來。
時光流逝,她終于長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她知道了當年父親為何會不歸家,為何母親不讓她提起父親。
小時候不懂,她經常追問,有時候母親厭煩了會回一句:“被狐貍精勾走了,不要你了!”
而現在她懂了,也不想要知道原因了,有些事情一知半解或許才是最優解。
在一點點摸索中,她學會了獨立生活的各個本領,能夠将自己照顧的很好,
她本以為自己的生活會這樣一直無聊的轉動下去。
可直到大學時,謝扶桑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太陽,她叫周靜,是她的室友。
周靜的性格和她的名字絲毫不同,她為人熱情開朗,一點都和靜字沾不上邊。
謝扶桑上的大學遠在西北,她們宿舍中除了周靜是本市人,其他的室友家中都在內地,第一個寒假假期開始,宿舍除了她和周靜其他人都回了家。
那時她和周靜關系很普通,宿舍中只剩她們兩人,她們兩個沒話說,寝室內一時安靜的可怕。後來還是周靜先開了口,她好奇地問道:“小桑,你怎麽不回家啊?”
謝扶桑沉默了,她的家如今只能稱得上是一間房子,根本沒有親人,母親經常不回來,她也從不過問,既然都是自己一人住,不如留在校內省得來回折騰。
于是謝扶桑開口道:“家中沒人,所以申請留校了。”
周靜趴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她糾結着說:“我可不可以問你個問題?”
謝扶桑很喜歡周靜,她性格大大咧咧,對誰都十分友好,是謝扶桑最想成為的樣子。
于是本不喜歡別人問她私事的謝扶桑鬼使神差地點頭同意了。
“聽說你的分數是你們那個省份很高的分了,為什麽要來偏遠的西北呀?明明在內地可以上一個很好地學校,将來也很好就業啊!來這裏是不是有點虧了?”
謝扶桑想起錄取結果出來的那天,她母親氣得打電話罵了她很久,指責她叛逆,不為自己的未來考慮。
或許真的如母親說的那般,她的确是叛逆之下做出的選擇,但絕對不是沖動之下做出的選擇,這是謝扶桑很早便決定好的。
她想逃離那裏,想擺脫那個周圍人都了解熟知的她,想斬斷那個沉默寡言,內心痛苦的自己。
于是她來到了三千公裏外的城市,想要開始嶄新的生活,只是她依舊還是那個自己,沒有活力、寡言少語。
她對周靜解釋:“聽說西北的風景好看,想在讀書的時候多見見世面。”
那原本只是她随口找的說辭,卻被周靜記在了心中。
“你家不是在本市嗎?你怎麽也留校了?”
謝扶桑輕聲問道,她想和她交朋友,仿佛和太陽待久了就算不會自己發光,至少也能變成折射他人光亮的月亮。
周靜就連聲音都是快樂的,她說:“我并沒有留校,我母親最近在出差,還需要幾天才回來,我自己不會做飯,又不想每日去餐館或者點外賣。所以我就想着先待在學校吃幾天食堂的飯。”
謝扶桑點了點頭,她心中有些失落。
她本以為這兩個月自己要一個人渡過。
可周靜又開口:“你假期回我家吧,我家離這裏不遠,打車半小時就能到。”
謝扶桑本以為周靜只是客氣而已,于是她拒絕了。
可周靜又繼續說:“過些日子我母親可能還會出差,我自己一個人太孤單了,你去我家好不好,我父親一直在戍邊,很久才回來一次,你不用覺得會拘束。”
“而且我母親最喜歡你這種學習好的學生了,你來我們家她會很高興的。”
見謝扶桑不回答,她又開玩笑道:“難不成我還能把你拐賣了,我還有我父親的軍官證照片呢?你如果不放心我給你看看。”
她說着便将手機遞了過來。
沒過幾日,周靜真的拉着謝扶桑去了她家中,一路上她瞧着謝扶桑悶悶不樂,故意說道:“我可是大好青年,可不是拐賣女大學生的人販子!”
為了證明她的清白,她拉着謝扶桑去了她家旁邊的警衛廳去和警察小哥打招呼。
她故意當着警察小哥的面開玩笑道:“若是開學的時候,沒見到我這個同學完好無損的下來,你記得抓我。”
那警察小哥和她相熟,配合着她說:“得嘞。”
後來,謝扶桑便和她成了最好的朋友,假期時周靜會拉着她去西北的各個景點,會帶她拍各種稀奇古怪的照片。
周靜認識的人很多,和她在一起,謝扶桑也交到了很多朋友,性子也開朗了起來,能融入各種圈子,會和別人開玩笑調節氣氛。
而且因周靜的關系,她母親認了謝扶桑做幹女兒,謝扶桑便又有了會關心她的母親,成了她最想成為的樣子。
大學畢業後,謝扶桑保研到本校。
周靜則和她的男朋友結婚了,定居在本市。
周靜婚後一直待在家中,做全職太太。
謝扶桑見證了周靜和殷涵從相戀到相愛的全部過程,看着周靜從家中獨女到為人母親。
可好景不長,殷涵的所從事的投資項目一路下跌,她研二那年發現周靜身上開始有傷,雖然瞧不見傷痕,但每次她不小心碰到周靜時,她都會痛地倒抽冷氣。
謝扶桑猜到了什麽,在她的追問之下,周靜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退讓只會讓施暴者變本加厲。你忘了嗎,這些是你告訴我的啊!”
在謝扶桑的勸說下,周靜退讓了,周靜對謝扶桑說,若是殷涵還是不顧自己的保證,繼續打她,她便和他離婚。
殷涵依舊打周靜,後來周靜下定決心和殷涵離了婚。
周靜托朋友的關系給自己找了份工作,收入還算穩定,再後來周靜高中時的一個追求者向她求了婚,那個男人的确很愛她,謝扶桑本以為周靜終于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了。
可有一日,殷涵的婆婆找到周靜,哀求她幫忙勸說勸說殷涵。
殷涵自從欠下一大筆債後便将整日待在狹小的出租屋裏,每日酗酒度日。
他母親希望周靜能讓殷涵能繼續樂觀起來。
然而殷涵的母親不知道周靜經常偷偷給殷涵送錢,直至前些時間,周靜訂了婚,她才徹底不和殷涵聯系了。
不僅如此,周靜一直有在激勵殷涵,勸說他繼續找份工作,好好還債,但殷涵依舊是老樣子,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可看到殷涵的母親求她,周靜又心軟了,她想再試最後一次。
那日,周靜開着車帶着謝扶桑去了郊區一棟破舊的出租樓層。
周靜将車停在樓下,她說:“殷涵最近的脾氣有些不好,我怕你到時候上去會被他辱罵,你就乖乖呆在車中,等我下來。”
謝扶桑聽了周靜的話,她在車中乖乖地等着她,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周靜還沒回來。
素日周靜只是上去給他送筆錢,囑托幾句,用不了多久就會下來,可今日一直沒動靜,謝扶桑給她發消息也沒人回複。
她頓時有些慌了,立刻下車上樓去找殷涵租的那間房。
這棟樓很破,六層樓一個電梯都沒有,如今正值夏天,樓道朝向不好,十分悶熱。
謝扶桑來到六樓找到了殷涵租的房子,敲了敲門,門從裏面被打開,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
殷涵面上染上了許多鮮血,還未凝固,他手中拿着還在滴血的菜刀。
他租的房間很小,只一居室,謝扶桑一眼便瞧見了裏面的景象,殷涵手持菜刀向她走了過來,她吓得急忙後退。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樣做!”
她的聲音都很難發出來,她胸中難受、悲憤、自責、痛苦交織在一起,渾身都沒理了力氣,摔倒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向後爬去。
殷涵的眼睛因長時間酗酒熬夜,變得渾濁泛黃,無神可怖,眼中還布滿紅血絲,眼窩凹陷烏青,手持一把滴血的菜刀,如同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嘶吼着沙啞無比的聲音:“是她先背叛我的!她能嫁給別人日後依舊幸福安樂,可為什麽我卻要在這裏頹廢下去?!”
他像瘋子一般,瞥了眼屋中景象,笑道:“我過的不好,她也休想幸福!”
“瘋子!”謝扶桑悲憤道。
殷涵一點點逼近,謝扶桑瞧着他瘆人的模樣,頓時雙腿無力,如何都站不起來逃跑。
她本以為那日她也會死在那裏。
可她得救了。
這棟樓房質量很差,隔音不好,地板也不防水。
殷涵分屍的時候,動靜太大,樓頂一直響,如今正值夏日,這棟樓沒人會買大量的肉食用,因為沒地方存放,況且也沒那麽多錢。
鮮血滲濕了地面,樓下的住戶突然發現天花板被殷濕成了紅色,加之一直響動的剁肉聲音,便立刻報了警。
謝扶桑在那裏親眼瞧見周靜被擡了出來,只是她的軀體已破碎不堪。
周靜的母親得知消息後,掐着謝扶桑的脖子質問她,為什麽沒有陪周靜一起進去!如果她陪着周靜一起進去,周靜就不會被殷涵殺死了。
自那天之後,謝扶桑又失去了她心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她後來明白,周靜的母親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她,她初去她們家時,為人木讷寡言,很不受人喜歡。
只是周靜喜歡她,且她成績優異,日後能幫得上周靜,她母親才裝出對她喜愛的模樣,并認她做了幹女兒。
周靜死了,她母親也懶得裝了,謝扶桑在這個世界上再沒了她在意的人。
不過她身邊依舊有很多朋友,可以吃飯聊天,卻唯獨交不了心。
她沒有再變回從前木讷寡言的模樣,依舊可以同人談笑風生,依舊和周靜在時一樣,會肆意大笑,只是沒了可達心底的快樂事,沒了在意她的人。
場景一轉,她又夢到了小巷中的場景,她雙手濕熱黏膩,手中握着帶血的發簪,她慌忙的拔了出來,頓時血流如注,噴撒了她滿臉。
血腥味萦繞鼻尖,謝扶桑呼吸不暢,她突然驚醒了過來,看着雙手,口中喃喃道:“血,全是血……”
她赤腳下地,身着單衣向屋外跑去。
大涼有錢人家的小姐素日晚間睡覺時需要丫鬟在外守夜,可謝扶桑不喜這規矩,她對待丫鬟向來很好,晚間會讓她們回各自的房中休息,從不讓人守夜。
屋外還在不停地下着雪,已經落到了人的腳踝處。
謝扶桑赤腳跑到院中,将手塞進雪中不停地擦洗,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一般,可她身上裸露的肌膚早已被痛的通紅發紫。
青雲本在屋頂上靜靜看着雪景,每次雪夜他都會想起幼時的夜晚,常常睡不着,今日亦是如此。
原本了無生機的雪景突然跑進來一人,皎潔的雪反射着光亮照清了來人的面容。
青雲立刻從房頂跳下,朝她跑去,在她身旁蹲下,擡手将謝扶桑的手從雪中抽離了出來。
“你這是幹什麽?”
青雲看向謝扶桑,她此時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謝扶桑緩緩看向他,手心轉向上給他看。
“血,全是血。”
她忍不住去摳挖指尖,痛苦地說道:“它們全都滲進去了,我怎麽都擦不掉。”
青雲順着她的視線看去。
她雙手白淨通紅,并未有一絲血跡。
青雲頓時明白了她為何會如此。
少年清澈的眸中瞬間被愧疚之色覆蓋。
“對不起,若是我武藝再高強些,今日就能護好你了,也不會讓你親自動手。”
“是我不好。”
青雲看到謝扶桑被白雪凍得通紅的雙腳,猶豫一瞬,他将她從地上抱起,送到了她房中。
他拿來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為她細細修剪手上略長的指甲,随後又打來一盆溫水,為她擦拭幹淨雙手。
他将謝扶桑的手舉到她面前,對她說:“你瞧,血跡已經被我清理幹淨了。”
他又将酒擦拭在謝扶桑手上,對她說:“你曾說過,酒可消毒,如今你的手已經被酒擦拭過,便更幹淨了。”
他又給她的雙手上抹上謝扶桑素日用的香膏,安慰道:“現在你的雙手和素日一樣,潔白又有香氣,再沒了你口中的血跡。”
“寅時還未到,你繼續躺下睡覺吧。”
青雲将謝扶桑腳上的毛毯拿開,扶她上床,伸手為她蓋好被子。
謝扶桑面上終于沒了痛苦慌亂,閉上眼開始入睡。
青雲見狀,離開了謝扶桑的房間,為她關上了門,守在房門口繼續看着外面的白雪紛飛,直至黎明微起才起身離開。
蘇合本以為謝扶桑經歷吳錦的事後,會悶悶不樂,可出乎她意料,謝扶桑很快便又如同往常一樣,與人交談說笑毫無異常。
那件事似乎就像那天下的雪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未在她心中留下一絲影響。
可越是平常,蘇合就越覺得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