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抽薪
第41章 抽薪
額哲一時間汗水涔然而下,霎時間臉色愈發慘白起來,只見他呆呆立在原地良久,驀然間長嘆一口氣,又轉頭看向闊連,神色已是十分頹敗。
“額哲,紙包不住火,此事早晚是會讓胡賽音知曉的,”闊連說道,“你今日大可今日便将我們幾人殺了,當作什麽也不知,仍自好端端地到胡賽音跟前做你的王嗣,可等來日,胡賽音要殺你之時,你卻早已失了先機,無力抵抗。與其你而今心存僥幸,猶自坐以待斃,卻不如先下手為強。”
額哲愕然看向闊連,奇道:“願聞其詳?”
闊連道:“凡事必然有得有失,這便要看你願不願舍得王嗣之位。”
額哲聞言,心下了然,他沉吟良久,終于攥緊雙拳,已然再不複原先滿臉躊躇之色。事到如今,他自然只得打定了主意,故而便忙快步出去,出言命守在數丈之外遠遠杵着的侍衛去将孛爾蔔麗這便又請了進來。
孛爾蔔麗尚在黑石堡外沉吟不決,她方才聽了兄弟額哲與闊連幾人的一番對答委實是滿腹疑窦,哪知她見狀跟着侍衛一踏進了牢房之中,額哲竟而淚流滿面,滿臉痛苦之色,伏到了她的足邊,痛哭起來,連聲喊道:“姊姊!我已罪無可恕,你殺了我罷!”
孛爾蔔麗大吃一驚,上前扶住額哲,問道:“額哲!這是怎麽?”
額哲卻曲了單膝,半跪于地,雙掌攏于前胸做告解忏悔之狀,哽咽道:“阿密特在上,我重罪之人,得罪于真神,如今痛悔之極,又愛阿密特萬有之上,萬望真神阿密特赦我之罪,一心痛悔我之罪過。”
孛爾蔔麗見他忽行忏悔之儀,不由得深深蹙眉,望着額哲沉默起來。
“我……我其實并非是父王血脈,我實是……實是我母娜仁與布騰通奸所生,”額哲垂淚不已,又朝孛爾蔔麗哭道,“我的母親背着她的丈夫行了污穢的事,卻仍自诓騙旁人,從不教我們阿那王生出疑恨的心,而我……而我亦是為她遮掩的碩鼠之輩。”
孛爾蔔麗卻萬萬沒料到,額哲所言之事竟是這等違背聖訓的族中醜事,心下大震,不由得臉色大變,瞠目不已,難以置信地望向額哲,期期艾艾地道:“這……這怎麽會……你說的當真麽?”
她一時之間愕然失措,又瞪向闊連,喝道:“闊連!你同我弟弟胡說八道些什麽?”
“飛金羽,此事千真萬确,”殷錯伸手将那支珠花抛到孛爾蔔麗手中,說道,“你如若信不過我同闊連,你便自己拿着這支珠花去查,不時便能水落石出。”
孛爾蔔麗不禁沉默下來,又望向額哲。
額哲看到她的目光,淚水更是泉湧,抱着她的雙腿放聲大哭起來,顫聲道:“我母與鄰舍之夫行淫茍合,玷污自己。我貪圖榮華富貴,知曉實情卻掩人耳目,亦是玷污自己,我……我委實不配堪當王嗣。孛爾蔔麗,你……你殺了我罷!替你的父王肅清朝府,将污穢之獸逐出樂邦,使金烏神的光耀複歸其明。似我這等罪孽之人,合該死在你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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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爾蔔麗臉上頓時也是一陣青、一陣白,啞然無語。
她眼下心中自然又是驚異,又是震怒。孛爾蔔麗本就是快意恩仇的性子,而今更難免被這等醜事氣得七竅生煙,一時之間只恨不得立時提了刀兵去将娜仁與布騰這兩個奸淫之徒殺了,但此時看到自己這個一向疼惜的兄弟額哲如今卻是這般臉白如紙、猶如喪家之犬般伏在自己足邊哀求,不複昔日半分驕傲,卻又不禁心生不忍,暗自嘆息,想道:“這本是娜仁與布騰叔叔的罪孽,額哲又做不得主,而此事倘若為胡賽音得知了,額哲自然也不能得活,就算我同他易地而處,我難道又敢朝衆人直言坦白了麽?這倒也怨不得他。”
“你起來罷,我不殺你,”孛爾蔔麗說道,“你的罪,自然應當去金烏殿中受審,而非是由我來動私刑。”
額哲凄然點頭。
闊連這時亦自開口朝孛爾蔔麗說道:“飛金羽,額哲如今既已做不成了王嗣了,你卻仍自無動于衷麽?”
孛爾蔔麗聽他此言頗含深意,兩道冷冽目光驀地射向闊連,說道:“闊連.乙毗珠,你如今自己尚是階下囚,我們阿那部之事,倒也還不必勞動你來挂心。”
“我欲言之事,原本是阿那部人盡皆知的,亦是你自己分明也知道,卻從不肯去認之事!”闊連坦然與她目光相接,緩緩說道,“孛爾蔔麗.阿那,你是草原上的飛金羽,你是阿那部最出色的武士,一百頭鷹的目光也不及你敏銳,一百匹駿馬的熾烈也不及你的英武,一百個勇猛的力士也不及你的武功卓絕!這阿那部中有何人是你敵手?你的騎射、你的韬略、你的文治武功,有一項差過額哲麽?”
孛爾蔔麗一怔,望向闊連,神色間頗流露出了幾分百味雜陳之意。
“你的資質不比額哲差,你用功之勤更是額哲遠遠不及的,可你卻仍自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額哲當了阿那部的王嗣,眼睜睜地看着那柄羊角銀刀落入到了旁人手中。憑什麽?就憑你是女子?你難道當真甘心麽?”闊連說道,“我的弟弟特木倫如此蠢笨,卻仍舊被烏爾忽扶上了王座,拿起了乙毗珠的羊角銀刀,可你孛爾蔔麗明明勝我的弟弟百倍,卻這輩子也拿不到阿那部的羊角銀刀,你難道當真甘心麽?”
孛爾蔔麗心中頓感苦澀,她沉默良久,方自開口說道:“這是古來便有之事,我姑姑唐努朗珠當年才幹更勝我百倍,她又幾時争得過我那‘好’父王了?”
“是啊,縱然你武功再卓絕又如何,再得百姓愛戴又如何?任你做再多的事,在胡賽音心中,你也是尚且不如一介姬人所生,”闊連道,“就算今日之後,他終于知曉額哲并非自己所出,固然不會再要額哲做王嗣,那他也總歸有的是兒子。在他心中,他那些再蠢笨、再孱弱的兒子,也終究總是強過你!”
孛爾蔔麗臉色一變,朝着闊連怒目而視,喝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在北疆游俠這樣久,難道不清楚,阿那部有多少百姓苦于戰事妻離子散;多少母親為她們死去的兒子而哭,多少妻子為她們死去的丈夫而哭;又有多少百姓無草可牧、無地可耕,只能餓得饑腸辘辘、易子而食?可胡賽音顧過他們死活了麽?”闊連續又說道,“胡賽音只顧及自己的驕奢淫逸,他只知道他酒盅中的美酒不夠多、帳子裏的美人不夠多,他又何時知道阿那百姓的死活了?烏爾忽窮兵黩武,南邊的風沙、南邊的紅土埋葬了多少阿那的好漢子、好勇士,而那些西征、南征回來的兵士呢?他們所得的獎賞、分得的草場,卻連自己的家人也養不活、自己的牲畜也喂不飽!”
孛爾蔔麗聞言也是不覺臉露恨色。
闊連冷笑道:“可胡賽音敢對烏爾忽說什麽?他敢忤逆烏爾忽麽?哼,烏爾忽要謀害胡賽音的親妹子,他便忙不疊地給烏爾忽遞刀,當親手送自己的親妹子下多災海的劊子手。烏爾忽要南下攻城不夠兵力,他親自獻殷勤地為烏爾忽征兵,恐怕他是只會做烏爾忽的走狗,卻不會做草原上的阿那王!”
孛爾蔔麗雖也向來與胡賽音不睦,但胡賽音也終究還是她生父,她聞言自然不由得又是惱怒又是傷心,斥道:“闊連!你住口!”
闊連哼了一聲,說道:“你扪心自問,我有一句說錯了麽?”
孛爾蔔麗頓時無言以對,不覺面露黯然。
闊連神色肅然起來,驀地沉聲道:“孛爾蔔麗.阿那,以阿密特立誓,與我闊連結盟!今日,我願身先士卒,為你流血流汗,奪來阿那部的羊角銀刀, 讓你做阿那王。來日,你出兵助我奪回王座,乙毗珠與阿那部用烏爾忽的血飽飲武士們的長刀,光耀伊特賽聖徒!”
孛爾蔔麗驟然從他口中聽到此事,頓時心下劇震,舌挢不下地望向闊連,愕然道:“你……你說什麽?”
“只要胡賽音做阿那的王一日,阿那便永無寧日,仍舊是任人宰割、任人欺淩;只要烏爾忽做伊特賽的合汗一日,我們聖靈宗的信士便要任他迫害、流離失所,”闊連說道,“孛爾蔔麗,你是草原上的飛金羽,你是阿密特最虔信得聖徒,你怎能任由他們作惡?任由烏爾忽這惡鬼教我們伊特賽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孛爾蔔麗心下又是一震,但随後卻又不覺臉露悵惘,說道:“這……我怎麽能?阿那部從未有過女王,金烏殿……金烏殿又怎會答允我呢?”
闊連說道:“聖靈匍謝從未說過女子不可做伊特賽部族的長王,可《神主寶訓》中卻說:‘義王縱使稍有僭越,只要一心是為他的民衆謀福、只要誠心虔信阿密特,阿密特也會赦免他的罪,來世也也仍是義者;而不義之王,縱使道貌岸然,卻也仍是要下多災海。’孰賢孰不肖,阿密特是真神,牠自有論斷。枉你飛金羽自诩義士,臨到阿那部而今的危難之時,卻又要瞻前顧後了麽?唐努朗珠只是一介弱質女流,固然只得認命聽憑他人宰割,可你而今武功勝她百倍,你也要像她一樣認命麽?”
孛爾蔔麗長嘆一聲,澀然說道:“只我一人有心,卻又抵什麽用呢?”
“有志者事竟成,這世間又豈有不抵用之說?阿那有多少百姓承過你的恩義,有多少武士得過你的指點,他們這般欽佩你、愛戴你,你如要起事,他們又怎會不向着你?可胡賽音呢?他只會喝酒,只會打人,是個連戰場也不敢上的懦夫!他的刀,只朝向牛羊,朝向奴隸,朝向他帳子裏的女人!”闊連緊緊盯着孛爾蔔麗,高聲說道,“阿那的百姓,誰又當真敬佩他、愛戴他了?阿那的武士們只會情願跟随你出生入死、拼個魚死網破,那也遠勝于跟着胡賽音坐以待斃,遠勝于就這般眼睜睜地等着阿那消亡、湮滅于北疆的風沙之中!”
闊連的句句言辭、條條義理,在孛爾蔔麗耳中聽來無不是猶如驚雷一般,所言無不深谙她平日分明不忿卻又從不敢細思之事,故而她口中雖總出駁斥之言,一顆心卻在胸腔中砰然跳動,不由得攥了攥衣角,手心之中全是熱汗,顯然已是意動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