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黑獄
第40章 黑獄
胡賽音又驚又喜,大聲贊道:“好!孛爾蔔麗!我的好女兒!”
衆武士見了那少女,頓時十分高興起來,紛紛歡呼道:“飛金羽!是飛金羽回來了!”
那俊俏少女正是胡賽音的正妻所生之女孛爾蔔麗,王嗣額哲的異母長姊,她是女子,不能成為王嗣,然則孛爾蔔麗自幼好武,從小便跟随波旬門下另一名武功高手火修羅習武,眼下已然是武功卓絕。
她厭憎父親喜新厭舊,姬妾衆多,故而與父親十分不睦,父女倆時常吵嘴,她藝成出師之後便不願再在王帳之中做待嫁的貴女,時常輕騎遠走,在漠北之中懲奸除惡、仗義疏財,受過她恩義的漠北牧民不計其數,有她在處,惡盜匪徒無不肝膽俱裂,再不敢作惡。胡賽音自然十分不滿,卻也委實管不了這個武功高強的長女,只得由着她四處游俠闖蕩。
因孛爾蔔麗常使金鞭,暗器使的又是金翎镖,故而漠北牧民均稱她作飛金羽,對她十分尊崇敬愛。
她按資排輩與阿術真倒也算得是同門,兩人先前也是交游頗多,彼此間自然深知對方底細,故而阿術真此時不由得也沉下臉來,執着玉昆刀朝孛爾蔔麗怒目而視,說道:“好啊,名震漠北的飛金羽,如今竟而用孩子性命要挾旁人,倒是出息得很。”
“名震漠北的鄂裏罕如今還不是用女子性命要挾旁人,倒也沒見得你比我出息到哪裏去,無怪你我是同門,”孛爾蔔麗聞言卻只一笑,絲毫不以為意,又道,“阿術真,我這裏可是兩條性命,你那裏不過就是一條性命,怎麽說都不劃算吶?”
阿術真情知如今無論如何也無法殺出重圍,不由得暗自無奈,他看向闊連時,只見闊連也自搖了搖頭,阿術真嘆了口氣,順手便在娜仁身上的關元穴、命門穴上連點數下,以獨門手法将毒功注入,朝着娜仁說道:“四個時辰之後,若無我的獨門手法為你解毒,你便七竅流血而死。”
娜仁滿臉駭然。
阿術真在她肩貞穴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的穴道,娜仁手足得解,渾身發抖,連忙跑走,衆親兵一擁而上,将闊連、殷錯與阿術真三人五花大綁。
胡賽音臉色鐵青,下令道:“将他們押到黑石堡鐵獄之中!”
幾名親兵上前,将三人拖走,手足都上了鐵鏈,方才關押到阿那部的黑石堡牢籠之中,達蘭則被孛爾蔔麗帶走。
闊連與阿術真情知孛爾蔔麗話雖如此,但以她為人,料想定會派人悉心照料達蘭,達蘭在她手中反倒比在自己手中更是安全,心下稍定,只不過生平第一次被當作犯人囚在這樣的牢籠之中,不覺均自皺眉。
阿術真伸足振了振腳踝上的鏈鎖,發覺鐵鏈甚重,壓在籠下的壓石足有碗口粗細,牢籠外的黑石堡內更是則是圍着衆親兵層層看守,可見胡賽音深知阿術真與闊連武功卓絕,對他們兩人十分提防。
殷錯這一路來颠沛流離,吃了不少苦楚,然則被如此五花大綁關押在牢中也還還當真是頭一回,聞言不由得也是長嘆了口氣,朝着阿術真與闊連歉然道:“對不住,是我武功不濟,連那小姑娘也敵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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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連搖頭苦笑道:“飛金羽的武功自然是厲害得很,除非阿術真出手,否則連我也敵不過她,這原也怨不得你。但飛金羽為人我尚且還是信得過,有她護着達蘭,倒還好些。”
阿術真盤膝坐着,伸手撥了撥殷錯手腕上的鎖鏈,向他微笑道:“二公子,吃牢飯尚且還是頭一遭罷,新奇麽?”
殷錯心下自然是不快得很,但眼下這情形也是無可奈何,苦笑着橫斜他一眼,伏到阿術真的膝間,閉上了眼睛,說道:“是啦,托你的福,新奇得很!”
阿術真笑着撫了撫他的頭發,然後又給他裹傷。這黑石堡中連扇鐵窗也無,石壁上僅有一道極狹窄的氣口可容犯人透氣。殷錯閉目不察,心中委實氣悶。方才這一場鏖戰他又驚又怕的,身上傷處也是不少,自然是極其損耗精力,他疲乏之極,任由阿術真給他裹傷,又是傷口生疼又是腦袋發昏的,沒過多久便在阿術真懷中沉沉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尚自昏沉間,聽見腳步聲近,迷蒙間睜開眼睛,卻覺白晃晃的仍是刺眼,待定睛看清,卻已不是日光而是火光。
殷錯坐起身來,只見囚籠外站着幾名親兵,中間簇擁着一男一女兩名華服貴族過來,卻是胡賽音的王嗣額哲與孛爾蔔麗這兩姊弟。
闊連本也在一旁閉目養神,察覺人聲後,當即睜開眼睛,見到兩人,臉上微露異色,随後便啞聲朝孛爾蔔麗道:“達蘭如何了?”
孛爾蔔麗說道:“你不必擔心,我的侍女好好看着她呢,她眼下早就睡熟了。”
她方自說完,額哲又連忙向阿術真催問道:“你那毒功怎生解法,快給我媽媽解了!”
“不着急,”阿術真道,“尚有兩個時辰,她眼下還不會毒發。”
阿術真所使毒功乃是波旬尊者晚年之時另有所悟而另行有過一番變化,門下其他諸弟子也不知其中機巧,便是連孛爾蔔麗的師父、阿術真的師兄火修羅也不知曉,孛爾蔔麗把脈之後也是暗自心驚,便同額哲直言自己無法可解。
額哲本就心焦不已,此時聞言不禁朝阿術真怒目而視,但随後又勉力忍住,朝闊連客客氣氣地說道:“闊連,我和姊姊素來都對你很是欽佩,不願見你身為草原上的英雄,到頭來虎落平陽,死在這麽個鬼地方。如今我和姊姊都已勸住了父王,他眼下已然發話,倘若你答允結盟的條件,他不光不會殺你,而且還會給你五千精兵,萬兩黃金,教阿那部所有厲害的武士都與你一道起事。”
闊連冷笑一聲,說道:“這卻是敬謝不敏了,闊連縱然再不肖,卻也絕不會讓我的女兒嫁給胡賽音做姬人、任他欺淩侮辱的。”
孛爾蔔麗聞言也不禁嘆了口氣,伸手一揮,将身後跟着的侍衛屏退退了,親自執着火把走近囚籠邊,說道:“闊連吶,你是草原真正的雄鷹,難道不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麽?我和阿術真也是相識多年,自然不願見得你們兩人都一道命喪我那父王手中,可你們倆自己難道反而甘願求死麽?”
闊連不答孛爾蔔麗之言,卻忽然朝着額哲說道:“額哲,我身側這位殷錯小兄弟可是同你姑姑唐努朗珠成了親、拜了堂的,他如今可說是你正兒八經的姑丈。”
額哲卻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已故的唐努朗珠,頓時迷惘不解起來,愕然望向殷錯。
闊連又道:“殷錯說了,他們漢人向來便有一項規矩,見了晚輩後生,必然是要備好厚禮贈予,故而他也事先備好了一份見面禮要贈你。小王爺,你道如何?”
殷錯微微一笑,依言從袖口中掏出一支染了血的珠花,伸手遞給了額哲,用他路上跟闊連新學的伊特賽語,一字一句地朝額哲慢慢說道:“唐努朗珠說了,這是你母親娜仁之物,如今自當要物歸原主。”
額哲見了,霎時間臉上唰得一下變得極其慘白,顫着手接過了珠花,臉上神情變得又可怖,又駭然。他紅着雙目,轉過頭,一時看了看殷錯,一時又看了看闊連,目光之中不覺殺意畢露。
孛爾蔔麗卻茫然不解,忙扯了扯他衣襟,問道:“額哲,怎麽了?”
“額哲,你眼下就是想再殺了我們三人滅口卻也晚了,你姊姊如今已然知曉了,就算她今日不察其中深義,但她既已起疑,憑她本事,日後難道還會查不出來嗎?更何況唐努朗珠生前早有布置,她的侍女早晚有一日會尋到契機,将此事散布出去的,”闊連淡然說道,“你就算今日一時糊弄過去,能殺了我們三人滅口,日後難道還能再殺了你姊姊滅口麽?省省罷,這件事你藏不住的,遲早會被人知曉得,我勸你眼下還是盡早告訴你姊姊,這件事由飛金羽從你口中聽到,總也好過從旁人口中聽來罷?”
孛爾蔔麗聞言更是奇怪,她雖與父親不睦,但額哲與她向來親近,兩姐弟自然絕不可能有甚龃龉以至于“殺人滅口”,卻不知闊連何出此言。
額哲緊緊攥住拳頭,一時間手背青筋暴起,顫聲朝闊連道:“你……你幾時知道的?”
闊連道:“那自然是得見你這位‘姑丈’之後,從他口中聽聞的。”
額哲頓時沉默下來。
孛爾蔔麗更覺奇怪,雙手抱胸,徑直問道:“闊連,你們倆到底在打什麽啞謎?這不過就是一支珠花麽,這縱然精貴,我們阿那部的金匠也時常打這種樣式的,又有甚好稀罕了?就算是娜仁失了一支珠花,又怎會落到唐努朗珠手裏?”
額哲咬了咬牙,望向孛爾蔔麗,神情中卻不由得帶了三分悲傷之意,說道:“姊姊,你容我一個人同闊連說陣話,好嗎?”
孛爾蔔麗知道額哲向來行事穩當,才幹亦自遠勝父親胡賽音十倍有餘,自然十分懂得分寸,料想他獨自與闊連談話間也不會出什麽差錯,故而她雖是滿頭霧水,但仍是點了點頭,執着火把走了出去。
額哲待得确認這牢房外再無他人可聽見他與闊連對話,這才咬牙朝闊連與殷錯問道:“你……你們如何知道……我,我的親生父親是布騰?”
他此言一出,除了确實猜出實情的闊連外,阿術真與殷錯都不禁心中暗自一驚。這一路上,殷錯與闊連在路上合謀推測,反複琢磨唐努朗珠生前與她侍女所言,殷錯卻也只能猜到額哲乃是娜仁與旁人私通所生的,而非胡賽音的親生血脈,卻不料額哲自己全盤托出,而他的親生父親竟是胡賽音的異母兄弟布騰。
但殷錯初時雖感驚詫,但心中随後也立時想道:“不過這樣倒也說得過去,若非是唐努朗珠撞破了娜仁與布騰的私通之事,布騰與娜仁又如何會這樣對唐努朗珠恨之入骨,料想唐努朗珠被烏爾忽逼迫下嫁和親之事,多半也有他們二人的手筆。”
阿術真卻想道:“無怪娜仁與額哲均是赤發,但胡賽音卻是一頭赭色頭發,而布騰之母亦是火尋人,卻也是一般的赤發。只怕胡賽音向來只當額哲是随了娜仁的火尋人相貌,卻沒想到自己父親老阿那王的那名姬人——布騰之母卻也是火尋人。”
殷錯聽完阿術真的譯語之後,将一早備好的腹稿以闊連教他的伊特賽語緩緩托出,朝額哲說道:“唐努朗珠成親之前,曾與我商議過她婢女之事。按我們漢人的道理,閨閣中的小姐日後嫁人成親,侍奉的婢女也是一道嫁給姑爺做填房,但我……我與唐努朗珠成親本就是皇帝賜婚,不得已而為之,我素來只好男風,又如何願意再多娶一房妾室?故而我婚前之時便去與唐努朗珠商議,她應不應允我将她的婢女打發去我妹妹的房中侍奉,這樣她那婢女便并非是我房中人,尚可另行嫁娶分配。”
“唐努朗珠自然是欣然應允,我便要來了她婢女的奴契,交去給管月錢的賬房先生,要他幫忙另行記賬,待得我理完這些俗務過來,卻聽見唐努朗珠與她那名從白狄帶來的婢女正自交談,”殷錯續又說道,“唐努朗珠給了她那名婢女一支珠花,說道,這是娜仁的貼身之物,當時娜仁與她那奸夫見了是她,急匆匆便跑走了,匆忙間竟而遺落了這珠花。這支珠花曾被胡賽音誇贊過一次,故而娜仁向來最鐘愛這樣式,決計是她錯不了。”
“那侍女聽了也十分驚異,說道:‘無怪他們如此記恨你,要千方百計地設計你,竟……竟敢挑撥得烏爾忽要你來和親。’唐努朗珠苦笑一聲,說道:‘他們是有些幹系,但我和親之事就算沒他們在其中挑撥,烏爾忽也斷不會改主意的。’那侍女聽了也自點頭。唐努朗珠又嘆道:‘和親之事措手不及,我尚未尋思出什麽妙法能揭穿這兩個奸人的面目,教哥哥相信,孰料便已然來不及。如今我來了南朝,即将拜堂嫁人,想要回阿那部卻是……卻是再也不能,故而這支珠花我也只得交由你,等來日你想法子,找個信得過的人,托他帶回阿那部,向哥哥說明,免得哥哥再受這兩個奸人的害。’那侍女連連點頭,說道:‘婢子亦是阿那人,自然也是義不容辭,決不能讓阿那部的王座落入這奸夫淫婦的孽種手中。’”
殷錯的伊特賽語乃是近幾日來同闊連所學,如今現學現賣,十分純熟,連唐努朗珠的言辭語氣都仿得惟妙惟肖,額哲聽完,心下頓時大震,不由得心亂如麻,暗自思忖道:“我原先只道唐努朗珠與我母親和布騰勢成水火,沒想到……唐努朗珠竟而如此對我也是一般地恨之入骨,此事倘若為姊姊發覺,她又會不會去告訴父王?倘若她當真去禀明父王,我到時又豈有命活麽?”
然則他眼下方寸大亂、忐忑不安,一時間卻又哪能分辨得出,殷錯這話其實是七分真、三分假。
唐努朗珠撞破娜仁與布騰私通、被娜仁與布騰設計離間了她與烏爾忽、讓她被烏爾忽被遣去南朝和親并暗殺殷岳雲雲皆是确有其事,她尚未找到确鑿實證以說服胡賽音便已被派遣和親來了南朝,只得将那支珠釵交給自己的心腹婢女去另尋法子雲雲亦皆是真,然則這些事端卻早已在唐努朗珠到得廣成王前便已了結,她的心腹婢女也早在送親途中便已奉唐努朗珠之命私自偷逃,早就回了北疆。
而她那心腹婢女在北疆輾轉多時,最終便決意投靠素來與烏爾忽不睦且與唐努朗珠頗有私交的闊連夫婦,要他們為唐努朗珠了結夙願。故而闊連從唐努朗珠的婢女手中得來了這支珠花并知悉了這些內情,但對于娜仁的情夫究竟是誰,她那婢女也說未曾聽唐努朗珠提及,闊連當時亦未曾猜測得出。
然則他如今到了阿那部,親眼見到了額哲、布騰與娜仁這三人,看着額哲滿頭濃密的紅色長發與十分肖似火尋人的長相,這才隐約猜出其中實情。
至于殷錯所說自己曾偷聽到唐努朗珠與她侍女對話雲雲,卻又純是他與闊連捏造出來的。唐努朗珠行事缜密,自然不會等到自己都已身在南朝之時才想起要她的婢女脫身,否則廣成王府衆人自然起疑。再者她就算當真要與自己婢女在廣成王府之中有甚密謀,所說的自然也都是伊特賽語,但殷錯對伊特賽語不甚精通,方才會說的這幾句話也全是路上闊連教他的,他不過就是鹦鹉學舌罷了,倘若他那時當真偷聽到唐努朗珠所言,卻又如何能聽得懂?
但額哲不知兩人底細,且見了那支珠花便已是心神大亂,駭然之下也不及細思,只當殷錯本是漢人,若非當真是從唐努朗珠處偷聽而來,卻又如何能自行捏造出這些千裏之外的秘辛,故而便當真信了兩人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