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疏
第28章 蕭疏
阿術真一時間沉默不答。
殷铮方才口中對阿術真威脅頗多,其實心中對他并無殺機,而是早就有了另一番謀定。
如今的白狄合汗烏爾忽野心勃勃,不斷西征漠北,眼下已然将同羅、鐵勒、拔古等原先與白狄并無戰事的西戎諸部族也一齊吞并,這可是史無前例之事,烏爾忽此人才略如何亦是可見一斑。如今他麾下兵馬遠較當年阿術真的外祖父、白狄的前代合汗涅刺爾渾治下時實力更為雄厚,雖然烏爾忽近來年來深陷西征戰事無暇脫身,故而才答允與大楚朝廷簽下盟約,然則此人既有雄才,又有野心,有他在白狄一日,着實是令殷铮如鲠在喉、放心不下。
涅刺爾渾這一脈的子嗣之中,除卻阿術真這一個外男外,其他男子全數被烏爾忽屠殺殆盡,只有一些女眷留下,但也大多充為娼妓、奴隸。而脫脫蔔花部當年與鄂闕特部在遼河一戰後,也是幾近滅族,這一切乃是全拜烏爾忽所賜。此等血仇,阿術真自然絕不可能善罷甘休,故而殷铮自猜出阿術真身世外,立時便有了一番謀定,不但對阿術真消了殺心,反而還決心要暗地扶持他重返白狄,無論是阿術真想去向烏爾忽複仇也好,還是想重新複族也罷,他都十分樂見其成,甚至打算暗自幫扶,總而言之便是不容烏爾忽如此穩坐王座。
殷铮方才這一番話說得倒也是自诩中肯,而今果見阿術真神色躊躇,便知自己還是多少說得阿術真意動,不由得微微一笑,正待再開口勸說,哪知他還未開口,卻見得假山邊竟而轉出兩個人來,卻是殷錯也攜着小妹幼良郡主循聲趕來,正朝着自己怒目而視。
殷錯早已将兩人諸番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此時當真是氣得七竅生煙,快步走上前來,強壓怒火,朝着殷铮說道:“我的下人自然由我定去留,他如若有甚不當之處,那自然也是由我來管教,倒是不敢勞駕世子!”
殷铮微微一笑,說道:“我倒是沒料到,你這麽快就尋來了,三娘給你指路了罷?”
殷钏躲在殷錯身後,朝着殷铮扮了個鬼臉,說道:“二哥可比你這吝啬鬼大方多了,我才不幫你。”
殷錯卻不願阿術真再與殷铮多說什麽,立馬上前拽住阿術真的手,扭頭便拉着阿術真回去,徑直便将殷铮撂在當場。
殷铮所謀之事都與阿術真說完,對此倒也不以為意,只是笑吟吟地道:“我是怕你不忍心跟你契弟拂了情面,好心替你說了這話,二弟你反倒還怪起我來,唉!真是不體諒為兄苦心。”
殷錯心下更是怒火中燒,頭也不回牽着阿術真走得更疾。
阿術真沉默不答,跟着他在這迷宮也似的王府之中繞來繞去,殷錯拉着他輕車熟路地從連廊一繞,轉過儀門假山,又是三進院落,兩人穿堂而過,才終于到得殷錯自幼便居住的東院堂屋。
這東院着實精巧之極,一眼望去,其間閣樓甚多,富麗堂皇,不與王府中的別處相同,中央則是偌大一片澄澈湖水,湖中涼亭一點,頗為幽靜。北地早寒,此時雖然早已四野飛雪,但那湖面居然尚未凍結,甚至連浮冰也無,其中還有無數尾金燦燦、紅豔豔的錦鯉倏忽游動,想來那湖水并非天然所造,而是是從龍勒東面龍勒火山上引過來的溫泉水,當真是奢華之極。
殷錯将阿術真帶到自己的居所後,便徑直甩開了他的手,盤膝坐在湖邊的山石上,随手拿起一旁放着的瓷碗,便開始低頭喂錦鯉,也不與阿術真說話。
阿術真知道他尚在氣惱,卻也并不出言說話,只安靜地站在一旁,也看着水中争搶細米的成群錦鯉,心下不知在思索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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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與阿術真比耐性,那自然總歸是殷錯要敗下陣來。殷錯自顧自地生了片刻悶氣,見阿術真仍自絲毫沒有辯白之意,不由得又難過起來,長長嘆了口氣,将瓷碗往旁邊一擱,起身站起來,從阿術真背後抱住了他,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上。
“你哥哥要我走,你為什麽生氣?”阿術真問道,“你既然要成婚,我不是遲早都要走得麽?”
殷錯無言以對,心中苦澀之極,只得收緊雙手,摟着他不放,過了良久才低聲問道:“所以方才倘若我不過去,你就打算答允他,是不是?”
阿術真沉默半晌,看着殷錯那雙霎時間便水汽氤氲的桃花眼正自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終究還是不免心下一軟,只說道:“他如若肯借我三千兵馬,助我回漠北起兵,那我便答允他。”
殷錯微微一笑,說道:“呸,他那吝啬鬼才舍不得呢。我跟你說啊,龍勒的廂軍有時少了軍丁個把屯田,怕沒法過冬,過來朝殷铮緊巴巴地要借幾百斤糧他都不肯,你還指望他肯借你三千兵馬?養匹馬可都遠不止這些錢,他那鐵公雞哪肯拔毛給你!”
阿術真也是一笑,說道:“原來如此。”
殷錯還唯恐他不信,忙又說道:“我跟你說,你可別看殷铮是個世子,他這人委實沒什麽油水可撈,你也知道,眼下諸親王的兵權都給皇帝分得形同虛設了,殷铮眼下也是平白失了萬頃的軍屯,手頭真正能用的不過就還是廣成王府祖産,因此他若是敢許給了你什麽好處,你可別信,那可都是騙你做冤大頭的。”
阿術真笑道:“他可沒許我什麽好處,他只說如若我按他所言,他就留我一條性命罷了,哪有這麽好心,還肯許我什麽好處?”
“呸,這吝啬鬼,”殷錯一笑,又同阿術真道,“阿術真我跟你說,如今廣成王府中,最有錢的其實就屬你小爺,知道麽?小王我眼下的封地可比我爹爹的還廣得多,一個月的俸祿再加上田産,比殷铮那吝啬鬼那可更是不知道高出哪裏去了。要真敢開價,整個王府裏誰都開不出我的價,你記住沒有?”
阿術真莞爾道:“知道了,郡王爺,如今你可真是衣錦還鄉了 。”
殷錯想起兩人回來之時那一身又是狼狽又是褴褛的衣袍,頓時也哈哈大笑起來。
阿術真拉起殷錯的手,放到自己嘴邊,低頭輕輕吻了一下,神情頗為缱绻,顯然也是想起了兩人共患難時的情誼,殷錯心下一蕩,走到他跟前,伸手捧着他的臉頰,輕輕地摩挲着他的下巴,說道:“阿術真,等我回到封地之後,我撥你三千……不,我把所有的府兵和臯蘭一帶的軍屯邊兵都撥給你使,助你回漠北複族,好不好?”
“不好,”阿術真卻立時便搖頭道,“我知道兵權易主之後,你們做王爺的再想調度邊兵很難,你們的朝廷與烏爾忽既有和約在,你想助我出兵,勢必要得罪皇帝派遣的監軍,我不想你難做。”
殷錯微微一笑。
阿術真看着他,低頭問道:“你的婚期定了麽,什麽時候完婚?”
殷錯則不覺有些黯然,說道:“定在廿六。”
阿術真自然也不知他們歷法之中諸番良辰吉日的講究,但也只得點點頭,說道:“也好。”
“待我成婚之後,你想去哪裏?”殷錯低聲問道,“你要回漠北麽?”
阿術真道:“興許罷。”
殷錯望着他,心中滿腹情愁,卻又絲毫對他不敢吐露。
次日,兩人縱馬共游龍勒。
龍勒歷來便是邊關要塞,西拒昆侖虛、天山諸脈,又有臨龍勒山、玉勤山兩面圍抱,南極衆川之流,周匝俱有弱山相繞,惟有北邊廣萬裏之闊。
再看城中,車馬如流,鬧市熙攘,往來商隊易物其中,叫賣聲不絕于耳,西街處民居、土堡與玉臺高闕相間,粗犷樸實,雖不甚規整,卻是十分相映成趣。
兩人在城中走走停停,一路上不免買得不少新奇的玩件物什、零嘴糖人,殷錯在江陵城中待了數年,對故鄉舊時風土人情甚感懷念,這時自是心下暢快之極,與阿術真一路笑語晏晏。
阿術真見殷錯買了不少寄名鎖、珠兒結等幼兒所用之物,不由得頗感詫異。
“你別那麽瞧我,這是給我那個未出世的弟弟或是妹妹買的,至多還有月餘,家裏又要添丁,還是提早備好了事,免得我這哥哥做得不稱職,”殷錯一笑,伸手捏了捏阿術真的虎口,又忍不住悄聲笑着同阿術真閑話道,“我爹這人可真是,平日裏在我們跟前總是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比道學先生只怕還要知書識禮些。哼,沒想到他這人正兒八經是假,假道學倒是真的!”
阿術真微感詫異,但也只是說道:“你爹娘少年夫妻,到老來仍是恩愛如舊,倒也是做兒女的幸事。”
“話是這樣說,就只是我媽媽如今年歲大了,自然難免還是叫人擔心,”殷錯臉上頗顯憂思,道,“她前些日子內息有岔,身子不适,眼下也是只得安生靜養,我近來去了她院裏說話都不敢久留,生恐擾得她耗神。”
阿術真道:“生育之事,本就大耗元氣,你娘倘若因此內功有失,那也常有之事。”
殷錯聞言頓時發愁起來,忙抓着阿術真問了不少調息內功之事,阿術真同他詳細說了,但他也是聽得一知半解,不由得深深蹙起眉頭。
阿術真看他焦心,便安慰道:“你爹娘、你哥哥都是內功高手,我所言之事他們自然早就知道,定然會好好調理,無甚大礙。”
殷錯點了點頭,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兩人繼續在龍勒城中閑蕩,并肩同游之時,殷錯又仍自向他詢問了不少運功、內息、陰陽和合等事,不過他不懂武功,終究也不得甚要領,只是得知母親應當并無甚大礙,這才心中勉強稍安。
到得延邊關城,兩人将馬匹系在樹上,同那守将打了個照面,便上得城垛遠眺。
高崗丘阜上的烽燧臺臺相連,上面戍守的官兵各自手持火把,正自夜巡,而邊關內的百姓大多已然安睡。龍勒有宵禁,并不似江陵一般,夜裏還有諸多瓦肆、勾欄徹夜燈火通明,白日裏雖然也有市集而甚喧嚣,但眼下城中卻頗有幾分萬籁俱靜的安寧,偶聽幾聲犬吠雞鳴,便又複歸寂然。
但見邊關十四城的萬裏長城綿延山間,直連雲際,城牆下俱是一派荒草叢雜,向遠望去,則是無邊無際的草場與漠北的黃沙戈壁,與天色相接,頗有寂寥蕭瑟之感。
“那便是古戰場,”殷錯指着不遠處一片紅褐色的高地,“我殷楚立國前,前朝燕趙的大将公孫悲以多勝少,擊潰北疆二十萬鐵騎,于亂軍之中親手斬下木紮爾大汗首級,這才大獲全勝,保全下了龍勒這滿城百姓的性命。”
阿術真亦對此戰有所耳聞,點了點頭,說道:“他們西戎人是聖靈宗最虔誠的教徒,對待異教徒向來如此,治下百姓如若不皈依,那便惟有屠城。”
殷錯嘆了口氣,心下卻不由得頗為黯然,不禁想道:“然則公孫悲保全下的百姓,最終雖未死在西戎人的鐵蹄之下,卻仍舊是死在了苛稅雜役之下,無數從邊關十四年苦戰活下來的人,久其一生仍舊不過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堆砌燕趙昏君那座惟有昆侖虛仙境中方可一見的恢弘帝陵。”
他原本自幼生為貴胄,慣是奢侈,從不會想到自己一擲千金的揮霍中有多少民脂民膏,直至這一路來他與阿術真飽經水患、病疫,方知世道艱辛、平民百姓苦之又苦,這才頗有些幡然醒悟之感。這古戰場他自幼便時常游玩,然則此時再與阿術真同望,心境卻已然與往日大相徑庭。
阿術真側頭看向四周迎風獵獵而吹的牙旗,不由得也感到微微出神。
兩人一時間駐足靜觀,都是相對默然。
良久之後,阿術真方自開口說道:“殷錯,待得天光,城門大開,我便要走了。”
殷錯雖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他的心思,但當真聽見阿術真如此說道,卻仍是不由得渾身一顫,心下酸澀難言。
“我的玉昆刀等了太久,”阿術真低頭看去,撫了撫玉昆刀的刀柄,“它早就等着要回來漠北,去飽飲敵人的熱血,是我不好,教它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