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鞍
第29章 離鞍
殷錯心下黯然,臉上卻只有強作微笑,說道:“是,該當如此。”
他低下頭,卻從自己袖口中拿出白日裏在市集上買的一枚平安扣,仔仔細細地将這玉件系到了阿術真的脖頸上。
阿術真問道:“這是什麽?”
“是平安扣,”殷錯道,“我們漢人的孩子如若滿月了,家裏人都會給他買這個,就是……就是庇佑孩子平安的意思。”
阿術真低下頭,伸手摸了摸墜在自己領口上的玉件,想起自己母親,不覺搖了搖頭,神色頗為悚然,他低頭仔細一看,卻見那平安扣的背面刻有一行小字:“鳳銜真言錯繞心,夢入瀚海故音沉。羌笛寄情深。”
他雖非飽讀詩書,但這幾句小詞十分淺顯,其中所蘊的情意更是一看便知,阿術真不覺心下一熱。
“我在跟你下棋之時便知道了,你這人平日裏看起來不聲不響的,實際上性子卻戾氣重得很,”殷錯嘆了口氣,握着他的手,說道,“來日有一天,你又要不顧自己生死,去拿自己性命‘作劫’之時,你……你若那時還記得我、還記得你我今日的情義上,再瞧一眼這平安扣……記得斟酌一二,好不好?”
阿術真微微一笑,回握住他的手,點頭道:“好,我答允你”
“我也沒什麽能幫你的,”殷錯又遞了給他一個褡裢,裏面悉數都是金葉子,小聲道,“這點錢你拿着罷,雖然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但也好教我安心些,省得你哪日又要同我們先前在蒲州一般風餐露宿。”
阿術真一笑,知他是好意,不忍推拒,便收下了。
兩人在這黑暗之中悄悄執手相握許久,靜默片刻之後,仍自相顧無言。直至曙光方明,阿術真便走下城垛,騎上馬去,徑直出了城門。
他催馬疾馳而去,半路上卻亦忍不住回頭瞥去,只見殷錯仍自站在烽燧臺上遙遙相望,心中頓生悵惘之感。然則他一握住手中玉昆刀刀柄,複又變得剛硬起來,眼前又是不覺一片赤紅之色。
阿術真快馬輕騎,只身一馬一刀深入白狄,自是腳程甚快。七日之後,他便已馳騁在桑珠烏仁旗草原之上,待得穿過這個草原,再走二百餘裏,那便是漠北中鮮少得見的一座偌大城池,叫做高罕錫林城。
而如今在這高罕錫林城的斷事官,則是如今白狄諸部的合汗烏爾忽最為器重的心腹大臣,名叫不裏耳。不裏耳此人其貌不揚,武功尋常,然則卻心思敏捷,十分善于用人,麾下收攬了不少能人異士,他是烏爾忽的外甥,因此也極得烏爾忽的信任,可謂是烏爾忽的左膀右臂。當年脫脫蔔花部的諸王嗣便是被他帶兵生擒,阿術真中毒亦是拜他手下一名精擅毒術的武士蒙都所賜,故而阿術真重還漠北,尚未探聽烏爾忽的蹤跡,便決意先來向不裏耳與蒙都尋仇。
他行了數日有餘,一路惟見平沙莽莽,卻未見得牧民羊群,不由得心下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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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漠北之地,當地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每至秋冬之際,北地水草枯竭,牧民們便南下避冬,從北地草場遷到桑珠烏仁旗草原上紮營,兼做生意,偶爾到得高罕錫林城中采辦日常用物,到得開春之後,再回到北地諸旗。然則這幾日來,阿術真卻尚未得見牧民的馬群,不由得心下奇怪。
等他又行了數十裏,終于聽得有駝鈴聲響,遠遠望去,只見十幾頭匹駱駝,幾騎馬匹,男男女女混夾其中,似是幾名南遷的牧民,卻又見前面沙塵滾滾,鐵蹄聲大作,竟而是約有十多騎的兵丁快馬追來,不一刻就追上那些個牧民,上前截住了他們去路,拉拉扯扯,霎時間只聽得男子的驚怒反抗聲與女子、幼兒的哭聲響成一片。
其時白狄戰事頻發,死傷甚衆,兵丁時常不足,故而諸王将便總是要派遣手下到牧民中去征兵,然則也有不少兵将趁機便為非作歹、奸辱婦女,阿術真見狀,頓時皺起眉頭,當即一抽鞭子,飛馬上前。
那青骢馬疾奔幾步,面前正有個白狄兵正在搶一個少女,另外幾個則持着弓箭指着另外兩名牧民,大聲罵道:“你們不聽不裏耳的命令,膽敢私自遷移, 明明家中尚有好幾名男子卻也不來兵營中報道,還不知罪?”
但見那兩名牧民一老一少,老的頭發花白,小的也只十二三歲的年紀,被兩名白狄兵欺辱得又怒又怕,那白狄老者則聞言急得大叫道:“我們随你們去當兵!我的女兒,你可不能搶走!”
那白狄兵卻喝道:“你們違背了斷事官的命令,全家都要處罰,這個小姑娘也要帶走。”
阿術真大怒,立時又拍馬上前,一馬鞭便抽向那白狄兵,直将他打得腦漿迸裂,那白狄少女卻趁機跑了開去,回到父親身邊。
這群白狄兵大驚失色,轉頭去看阿術真,又見他那坐騎青骢馬毛光發亮,甚是雄健,顯然是匹難得良駒。白狄人嗜馬如命,幾名白狄兵原本還有些驚懼,這時卻又貪念大動,怕傷了馬匹連箭也不發,徑直持着刀兵一擁而上,紛紛大喝道:“哪裏來的混小子!給我拿下了!将他的馬也拉去充入軍中!”
阿術真信手拍出數掌,看似輕飄如雲,實則掌力卻是陰寒無比,所用的正是波旬寒冥掌的毒門重手法,眼見他手下綿掌使得行雲流水一般,頃刻間就将那群白狄兵打得頭骨碎裂,倒斃地上。
衆牧民見那群兇神惡煞的白狄兵瞬間身如軟泥,倒斃而死,然則卻連一絲鮮血都無,一時間又是駭然又是錯愕,一個個都呆若木雞,過了好久,這才恍惚回神,忙又上前向阿術真道謝,口中連稱:“聖火不滅,阿密特庇佑他的子民,不教惡人欺辱。”
“聖火不滅,”阿術真翻身下馬,也以金烏教的教禮姿勢回禮,又問那白狄老者道,“額格,這群惡鬼何故與你們為難?他們說的斷事官之令,又是怎樣一回事?”
伊特賽語中額格原是用來稱呼叔伯之言,但在桑珠烏仁旗這一帶,但凡見到長者都可以稱呼為額格,正是桑珠烏仁旗一帶人說話才獨有的習慣。
那老者原本見阿術真穿着漢人裝束,一手武功又十分可怖,心下正自驚疑不定,雖是他出手相救,卻仍自對阿術真頗為戒備驚懼,唯恐是“方出虎口、又入狼窩”,但眼下聽得他說伊特賽語十分純正,似乎也是桑珠烏仁旗一帶的人,且見禮頗為客氣,似乎不像要再行惡行的模樣,這才稍感心安。
那老者答道:“斷事官跟着大汗西征回城之後,便立時下了一道命令,說是今冬一律不準南遷,等大汗點兵之後,才準到南邊牧馬。唉,他們抽新兵也真狠,我們桑珠烏仁旗的年輕後生幾乎全都給他們拉去當兵了。我先前兩個兒子早已西征死在沙場上了,眼下就只這一個小兒子和這個小女兒,若然小兒子也被抽去當兵,那我和女兒如何還有命活?這才逼不得已,悄悄逃了出來,若被查到,就只說南遷得急了,還不知道斷事官的指令。誰知他們根本不容分辯,搶了我們好幾頭羊就算了,還要來奸污我女兒。”
阿術真聽了,卻不由得心下一凜,心道:“烏爾忽近來西征才吞并了西戎諸部,可說是大獲全勝、凱旋而歸,他為什麽又如此着急要來征兵?他又在謀劃什麽戰事麽?”
他想到此處,心中頓覺不妙,深深蹙起眉頭,決意要探明此事。
他與衆牧民又閑話幾句,探聽了一陣高罕錫林城的情形以及不裏耳近況,心下了然,便與衆牧民道別,跟着從那群白狄兵的屍身上取下衣衫,匆匆改裝,又輕騎上陣,驅馬奔至高罕錫林城。
那高罕錫林城中百姓來來往往,把守卻并不甚嚴密,而阿術真假扮作了兵丁,混進去也就十分輕而易舉。
他入城之後,先探明了不裏耳所在,用假身份在一家客店投了宿,白日裏便去隔壁的鐵鋪,要鐵匠給他打了不少暗器。店中鐵匠見他一身兵丁裝束,只當是軍中所需,再者阿術真出手闊綽,一片金葉子使下去,他們自然是無不遵從。
到得次日初更時分,阿術真攜了玉昆刀與暗器,徑直來到不裏耳所住的宅邸外。
不裏耳心思缜密,府外的守衛也是頗多。阿術真拉上黑色面幕,掩住口鼻,悄無聲息地蹲在不遠處的檐頂,待得那一班的衛士巡過,施展輕功縱身一躍,栖身便躍入了府邸之中,跟着手中揮出一把銀針,将在牆內的守衛也悉數射倒。
阿術真閃身掠地疾走,繞過數處房屋,又見兩名侍女手裏拿着燭火,正自引着三名官員、兩名武士過去。
他眼見人多,倒是不便出手挾人過來逼詢,徑直蹑足在後跟随,只見那幾人走向一座大殿,進得殿中去了,殿外匾額上悉數也都是彎彎曲曲的伊特賽文。
阿術真心道:“如今月上中天,不裏耳還叫一群心腹來他宅邸之中密謀,此事必然事關重大。哼,不知這奸賊又在打什麽歹毒心思。”
他屏息凝神,又從袖口中摸出一把銀針,跨步上前,将手中銀針一一抛出,悄無聲息地又放倒一批守衛,跟着搶到牆邊,足尖輕點,使出“跳潤飛崖”的輕身功夫,瞬間沿牆而上,到了殿頂,伏在屋脊側面,在四下環顧一圈,見得四周再無守衛可察,便輕輕拉開殿頂的幾塊瓦片,從縫隙中凝目往下而觀,跟着附耳貼近縫隙,凝神聽去。
只見滿殿燭火明晃晃的,居中坐在胡床上的一名精瘦漢子正是不裏耳,其餘心腹大臣與武士則均圍坐在側,衆人正自說話。
“俱那達幹,”不裏耳問道,“送親的隊伍可到了龍勒沒有?”
俱那達幹說道:“已然到了。前些日子拔汗夫察已然傳信過來,說道廣成王府上下已然迎親禮畢,一切順利,均無人起疑,不日那臯蘭郡王與唐努朗珠拜堂成親,要按他們漢人的禮節完婚。”
阿術真不由得想起了殷錯,心下微微酸澀,然則胸臆間的殺意卻是更盛。
然則不裏耳與其他人卻頓時臉蘊笑容。阿裏耳一拍大腿,說道:“好!阿密特赦宥信士們!教唐努朗珠一舉成事!”
衆人聞言,亦立時按金烏教禮節,雙手在前胸一錯,齊聲禱告道:“阿密特!求你護佑你在人間的使者、最聖潔的伽玉女貞殉道成仁,教她向虧害伊特賽聖徒者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