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陽關
第26章 陽關
殷錯微微吃驚,點了點頭,道:“原來你知道啊,那都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我還當你不曉得呢。”
阿術真道:“你的小厮說的。”
“這幫小子真是長舌,”殷錯倒是難得地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道,“他們又背着我嚼什麽舌根了?”
阿術真看了他一眼,說道:“他們說我不知情識趣,木頭一般,性情也古怪,難相與得很,時常教下人們為難,比你先前的粉頭難伺候得多,真不知你瞧中我什麽。”
殷錯看着他這面無表情的神色,肚裏簡直笑得打跌,若非顧及阿術真還在病中,他眼下只怕早就湊過去摟着阿術真親個七葷八素。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來順說得倒也有理,你看你這下人當得哪像個下人,眼下還要我來服侍你,你說你是不是僭越得很?不過眼下咱兩個虎落平陽被犬欺,只得相依為命,少爺委屈點服侍服侍你倒也不打緊,就是你這木頭似的冷面鬼成日一點都不知道溫柔小意,哄人的話也不會說,真叫人着惱得很。唉,少爺這幾年當真是倒大運吶,相好的粉頭一個不如一個,虧得緊,虧大發了!”
阿術真斜睨他一眼,臉露不懑地哼了一聲。
殷錯大笑起來,扶着阿術真躺下,給他掖好被子,摸着他的頭發,道:“你這人,病一場還病回去了,傻不傻?我幾時當你作過粉頭了?下人亂嚼舌頭,你難得也當真麽?”
“那你當我做什麽,”阿術真道,“當我作你契弟麽?”
殷錯臉上一紅,說道:“你方才都聽見了?”
阿術真點了點頭。
殷錯方才情急之下随口便将平時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卻不料阿術真雖在病中,耳力卻未衰退,竟而還是将方才他與杜芳洲夫婦的言談聽了個全,頓時心下一顫,紅暈滿臉,整個人也不由得期期艾艾起來,撇過頭去也不敢看阿術真,只怕他出言駁斥。
“我做你契弟也不妨,”阿術真道,“但我不要同你共/妻。”
殷錯卻沒料到他在意的竟是此事,一時間也不知是該好笑還是該心下苦澀,只得伸手過去握住了阿術真尚有些冰涼的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虎口,說道:“這個自然。我們……我們漢人,可從來不行南蠻子那……那些個共妻共子的荒唐事。”
阿術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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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又道:“你方才這些話咱們私下說說就算了,可萬萬不能再當着杜夫人面上說啊,人家玉仙眼下早就不再幹這個營生了,倘若到時候惹得人家夫妻失和,咱們可就是罪過大了,知道麽?”
阿術真深以為然地“嗯”了一聲,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殷錯笑了起來,說道:“那你揀這事來說就是專同我呷醋的?不是?”
阿術真朝他伸了伸舌頭,将被衾扯上頭頂,蒙過腦袋小聲道:“睡了。”
殷錯莞爾,伸手摸着他因身上發燙而卷曲得更加顯然的頭發,心下不由得發軟。平日裏阿術真心思頗為內斂,他年紀雖比殷錯小得好幾歲,心性卻遠比殷錯沉穩得多,反倒是殷錯這大少爺成日多承他勞心,似他眼下這般因在病中而難得地流露出幾分孩子脾氣的時候當真是鮮少得見,直教殷錯眼中的柔情幾乎便要橫溢出來。
阿術真方才喝完藥,身上藥力發作,便當真昏昏沉沉睡下。
殷錯卻不敢掉以輕心,仍自倚在床邊,時不時便要撫一撫阿術真的額頭,唯恐他又發高熱。他就這麽半阖雙目、将睡不睡地熬了一夜,到得第二天天光,只聽見窗欄邊叩擊聲響,這才迷迷糊糊地抹了抹臉,睜開眼睛。
他先去探阿術真額頭,待發覺無甚異樣,這才放下心來,起身出了窯洞。
果見外邊一人長身玉立,正是杜芳洲。
杜芳洲見了殷錯,微微一笑,将手中那一籃吃食都遞給了殷錯,殷錯趕忙道謝,也不推絕立時便收下了。
這窯洞之中雖有舊竈能用,不遠處的田埂之中更是桔梗甚多,要燒火做飯并非不可,然則阿術真身染溫病尚在修養,而殷錯這等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富貴少爺,對這等柴米油鹽之事當真是一竅不通,勉強煮個粥、熬個藥,也鬧得灰頭土臉、險些将整個竈都燒了,故而他這幾日來屬實是未曾好好飽腹,杜芳洲此來當真是大解他燃眉之急。
他拎着一籃吃食回了窯洞,将物什都收撿好,服侍着阿術真勉強喝了碗粥,又喂他喝了藥,待得阿術真阖眼睡好,方才悄悄放回門闩,同杜芳洲出來敘話。
杜芳洲見了兩人方才情形,心中不由得甚感驚詫納罕。他與殷錯相識頗久,自然深知殷錯此人,雖然心地不壞,但為人向來便是驕縱得很,又十足是個纨绔少爺,絕非是體貼人的主,故而杜芳洲眼下見了殷錯雖笨手笨腳卻十分盡心照料阿術真的這般模樣,頓時咋舌不已,心中暗暗稱奇。
如此這般,杜芳洲夫婦每日都會趕車過來,給兩人送過飯食,為阿術真診脈。過得半月有餘,阿術真身上的瘀點方自消盡,身上的紅斑水疱也悉數結疤剝離,得以痊愈。
兩人又在這永濟縣中盤桓了數日,勞借杜芳洲的錢財購置了兩匹馬,騎馬返還龍勒,待得預備齊全,便向杜芳洲夫婦辭行。
殷錯牽着缰繩,看向杜芳洲,想起兩人當年在江陵城外渡口惜別的情形,也不由得眼眶微微一熱。
杜芳洲望向他時亦是微微點了點頭,心中似乎也是頗有同感。
“玉仙,”殷錯十分誠懇地道,“當真是多謝你了,若非是你仗義相救,我……我當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唉。”
“你我之間不必道謝,”杜芳洲微微一笑,說道,“這是當日小王爺送我出城時說的,怎地如今小王爺自己倒不記得了?”
殷錯想起兩人昔日一道歌臺舞榭、醉月評花的舊時風流,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陣唏噓。
杜芳洲此人既善《陽關》、《折柳》等折子戲,又極工吟詠,通詞翰,解人意。他雖生于貧賤,長在卑污,故而身不由己、難以自潔,但殷錯與他相交,便知他其實是滿腹才情之人,絕非俗流,心中對他也頗為贊許,互引為知己。如今他見得杜芳洲已然脫離舊日營生,成家立業、安穩度日,心中也很是為他高興,而杜芳洲如今亦重情重義,待他一如舊日,絲毫不因自己落魄而有何改變,心中的感動與寬慰更是難以言表。
“是,玉仙說得對,是我生分了,”殷錯一笑,正色道,“你我二人,确實不必道謝。”
杜芳洲也是報以一笑,他此時飽經坎坷、歷經世事,臉上已然頗見風霜,早不複少年時猶如海棠初綻般的林下風致,惟有笑起來時猶可見當年江陵紅旦的溫柔绮麗。
兩人遠遠相對,無數難以言說的心緒舊情都化于這無言中釋然而笑。
此外除素交舊友灑淚而別外更無他言。
殷錯與阿術真縱馬前行,沿着泾川水一路往西北走,愈深入西北,人煙愈少,路遇平原村落聚集之處方有打尖喂馬的落腳地,偶爾覓得一兩只白唇鹿,或是盤羊,兩人便可大快朵頤。
忽忽數月,過得隴山、甘州,萬裏長城便如盤龍一般蜿蜒而卧,于黃沙莽莽、山巒起伏中巍然自現。
再馳數十裏,一座關隘便赫然眼前,龍勒的箭樓亦是依稀可辨。兩人大喜,當即不眠不休地催馬前行,加緊腳程又趕了數日,終于聽得陣陣駝鈴聲響,衆多商隊、羁旅之人出入城來,可見龍勒城中熙熙攘攘的繁華之象。
殷錯喜不自勝,兩人一路風餐露宿,殷錯當真是此生從未吃過這般多的苦頭,幾乎便要以為這輩子也到不得龍勒,一時間又是欣喜若狂,又是思鄉心切,幾乎便要高興得落下淚來,騎在馬上手舞足蹈地朝阿術真笑道:“小爺可算是回來了!”
阿術真一路上盡聽殷錯大呼小叫地叫苦不疊,見得他終于不再是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苦相,也是忍俊不禁,一抽馬鞭,笑道:“走!”
殷錯也是一拉缰繩,高叱一聲,雙足在馬身一夾,那馬吃痛,發足越過人群,徑直便奔入城中。
兩名守将大吃一驚,齊齊拔刀喝問道:“何人膽敢在邊關要塞之地放肆!”
阿術真将馬鞭一揚,刷得一聲向兩名守将頭頂揮去。兩名守将大吃一驚,忙舉刀招架,待回過神來,卻見面前已是揚塵四起,兩匹馬一前一後,在城中四蹄生風。派兵追時,卻給兩匹馬東拐西拐地追不見影了。
到了龍勒地界,這自然便是殷錯的天下了,尋常兵丁哪追的上他。
兩人轉瞬間便到了廣成王府。
殷錯系了馬,便前去拍門,門房見了他,倒還愣了好久,殷錯笑道:“丁伯!是我啊!”
他跟着又說了不少廣成王府的舊事,門房又仔細打量了他半晌,這才認出人來,又驚又喜,頓時老淚縱橫,雙手發抖地合十說道:“天爺!當真是小王爺回來了!上天保佑,小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唉,我的小王爺,可真是受苦了!王妃瞧見了可不知該多心疼。”
他口中不住念佛,又忙即搖鈴通傳下人,殷錯笑道:“舟車勞頓的,自然是吃了好大苦頭啦。爹爹媽媽都可還安康麽?我當真是想極他們啦!大哥和靈钏那丫頭呢?都還在府中不在?唉,不對!眼下可先不忙叫他們,教我先去沐浴洗漱、換身衣衫再說,不然就我眼下這副模樣可不知有多失禮。”
門房點了點頭,連聲說道:“王爺王妃都還在堂中理事,郡主娘娘也還在閣中吶,就只世子爺巡營去了。主子們知道小王爺無恙定然歡喜得很!上天保佑,這可當真是天大的好事!”
殷錯一笑,要門房過去招呼兩人的馬匹,自己則帶着阿術真徑直進了王府。
阿術真跟着進門,但見這廣成王府陳設古樸,軒峻雄大,雖不若江陵城中的王公府邸的雕梁畫棟、別致奢侈,但布局別具一格,頗為奇異,樹木山石錯落有致,道路又極曲折,廂庑游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教人難以分辨。
阿術真跟着殷錯繞得幾圈,只覺似乎又回到原地,不覺臉現茫然,然則殷錯卻是一時心急,一門心思就記着過去尋父母,心中又懷念舊居,一時間腳底生風,連渾身舟車勞頓的疲憊都忘了,倒是将阿術真忘了。阿術真只望着垂簾門洞愣了半刻的神,殷錯便已然在這彎彎曲曲、布置奇特的花園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術真一怔,他不認得路,又無了殷錯指引,只得在這花園之中硬着頭皮亂走,只盼能尋到一兩名下人,便可詢問道路,哪知他在連廊中打了半天轉,卻連一個伺候的下人也未瞧見。
阿術真想起波旬尊者曾說過中原有奇門遁甲等術數,其中變化無端,詭谲莫測,料想廣成王府多半也是應此道而陳設,不由得心下一凜,頓時停下了腳步,唯恐誤觸了什麽機關,只好抱着玉昆刀待在原地,等着殷錯自己或是殷錯派遣下人來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