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素交
第25章 素交
阿術真這溫病來勢洶洶,殷錯不敢耽擱,立時便跑了出去,前去鎮上尋大夫來出診。
此處地僻荒涼,殷錯不識路,只有憑着記憶往東急奔,走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才到得峪口鎮上去,着人問了路,便忙即尋去街邊醫館。
那醫館前人并不甚多,殷錯滿臉焦急,上前砰砰砰地打了半天門,好半晌才出來一名藥童,瞧見他,上下一打量,雙眼一翻,鼻孔朝天,皺眉道:“你這小叫花子過來作甚!我們家可沒白食饒你!”
殷錯心下生氣,但眼前既是來求人,只得強忍怒氣,好言好語地道:“我……我家裏人生了病,煩請大夫來看看。”
那藥童斜睨他一眼,道:“你?付得起藥錢麽?”
殷錯一怔,他連貼身所攜的符傳文牍也都遺失在河中喂了魚,身上更是分文皆無,一時間不由得嗫嚅。
那藥童見了他這模樣,自然是猜中情形,立時便将他趕了出去,冷笑道:“我們老爺從不賒賬,打秋風的泥腿子,早些滾了!”
殷錯垂頭喪氣地出來,又到街上其他醫館中去,卻也是一般,任他如何求肯,終究還是給人攆了走。
他仍不死心,又到西街的醫館處去尋,依着路人指點,又尋到一家老醫館,過去詢問。
那醫館的老板未在,堂中只一個看店的學徒坐堂。那學徒倒是好心,也不嫌他衣衫褴褛、身無分文的叫花子模樣,招呼他進來,言道自己主家外出去臨縣娘家接媳婦兒子,尚未歸來,問他有何事,還給他分了些蜜餞糖脯充饑。
殷錯眼中頓時一亮,忙說起阿術真病症,求那學徒前去救他。那學徒聽得殷錯說到阿術真病症如何,頓時滿臉躊躇,斟酌半晌終是朝殷錯道:“對不住啊小兄弟,我醫道也是尋常,尚未出師,但……但我想,如按你所言,令弟這溫病……多少也是難治,唉,我也說不準,你若是前去蒲州城中另尋名醫,興許還能有救。不過……唉,只怕是難得很。”
殷錯大為惶急,情急之中也再顧不得什麽臉面,立即便跪了下來,朝那學徒連連磕頭,求他救阿術真一命。
那學徒慌忙扶他起來,連連勸說,可殷錯此時六神無主,仍自苦苦哀求。
他殷錯生為王胄之尊,自小便是錦衣玉食、衆星捧月,吃穿用度那是驕奢得很,自逢水患落水來這般一路遭人白眼輕賤、一文錢也付不起四處求人的困窘之境,當真是生平從未體會過,他滿腹的委屈難過,一時間都湧上心頭,忍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
那學徒也是為難,連聲勸他,殷錯卻仍自難過,他正哭得淚眼朦胧,卻忽聽一清亮的聲音怪責道:“阿鐘,你怎生欺辱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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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心下微震,只覺這語音好熟,拭幹眼淚,紅着眼睛擡起頭來,卻見一名做儒生打扮的俊秀男子正攜着一車藥材歸來,邊上幾名藥童跟着收撿,另有一個年輕婦人牽着個三四歲的男孩在旁看着。
殷錯見了那儒生模樣,頓時大為驚詫,失聲叫道:“你……你……玉仙,你怎麽在此?”
那儒生聽了他話語也是大驚,忙上前細細看他幾眼,過了半晌才認出,心下當真是驚異之極,也忍不住失聲問道:“小王爺?你……當真是你?”
原來這儒生不是別人,竟而便是先前名噪江陵的紅角兒杜芳洲,他號庚玉,故而平日裏殷錯一幹人與他相交厮玩時,便一慣喚他作玉仙,當年他因相貌殊麗,給權瑛看中,将整個戲班子都買進了漢陽侯府中。杜芳洲在權瑛手底下不堪受辱,終于還是拼死從漢陽侯府中逃了出來,殷錯昔年常常去捧他的戲,與他交情甚好,得知杜芳洲此事之後還庇護了他,幫他出城,更贈了不少珠寶銀兩與他,還因此事從此與權瑛公然交惡。
杜芳洲逃出江陵之後,靠着殷錯贈與之物做了盤纏,一路北行,歸了故裏永濟。他本是小時候家裏逃荒時父母将他賣給了人**才輾轉漂泊入了梨園,歸鄉之後也未曾再去尋回父母親屬,只自謀生計,機緣巧合,便拜在這醫館原主的門下,做了徒弟。他雖不再幹原先的生營,但為人聰明伶俐,手腳也極勤快利索,忽忽幾年間已盡得真傳,便入贅當了師父女婿,又有善醫的妻子在旁輔佐,日子倒也十分不錯。
當年杜芳洲色藝冠絕一時,自然與江陵城中不少王孫公子都有交游,同殷錯更是情好甚篤,雖然杜芳洲一直對殷錯感激之極,将恩情深記心中,但他只當此生與殷錯定是不複相見,如今又早已娶妻生子,安穩度日,再想起昔年在江陵城的時日當真是恍若隔世,故而也未曾再留戀少年時的一段露水情緣,他當真是萬萬想不到,竟會與殷錯在此地重逢,而殷錯又是這般狼狽不堪的模樣。
但眼下也不及多問,杜芳洲忙即上前扶起殷錯,關切問道:“小……容官,你,你怎地來醫館了,可是身子有甚不适麽?”
殷錯也萬料不到竟會在此地重遇杜芳洲,又見他如今氣度沉穩,行事穩健,與昔日那嬌韻欲流的梨園子弟模樣判若兩人,但待自己卻仍如舊時一般敦厚和氣,一時間也是百感交集,見了他這關切的神情心中驀然湧起一股暖意,眼眶也不由得一紅,忙道:“不是我,是……是我兄弟,他得了溫病,我到處去尋人,旁的大夫不是嫌惡疾易染不願去看,就是嫌我……嫌我身無分文,不肯賒賬。”
杜芳洲溫言安慰他幾句,随後立時斬釘截鐵道:“不怕,我随你出診去看。我性命就是你救,我雖不肖,卻也自當竭力。”
杜芳洲并未與妻兒提起過這樁舊事,故而杜芳洲的妻子并不知曉,這時聽了丈夫說出這話,不由得也是震驚,也趕忙牽着兒子過來,要他去向殷錯磕頭道謝,殷錯滿臉通紅,趕忙搖頭推拒。
杜夫人又道:“我自幼便跟着先父行醫,治好的病人只怕比拙夫還多得許多,其他不敢妄稱,但在這永濟縣中卻也是敢鬥膽自居榜首的。小兄弟倘若不嫌棄,賤妾與拙夫一道去瞧瞧令弟病情如何?”
殷錯聞言又是流淚又是感激,連聲道謝。杜芳洲夫婦便将兒子交由徒弟看着,匆匆将治病的藥材、用具都收拾好,拖了一車,叫過來幾個藥童趕着車,一齊跟着殷錯回去。
他們回得兩人歇腳的窯洞之中,阿術真已然燒得人事不知,病況頗為兇險。
杜芳洲夫婦正待施救,但待得一扯下阿術真衣袍,看清阿術真相貌,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容官,你……你這兄弟,”杜芳洲滿腹疑窦,不由得有些遲疑,問道,“只怕是胡人罷,你……你怎地會……”
殷錯渾身一顫,忽然朝着杜芳洲跪了下來,哀求道:“他……他不是我兄弟,他……他是我契弟。我……我實在沒有辦法,玉仙,我求你看在你我舊日的情面上,不要去報官,你倘若去報官,我們……我們二人都要活不成的。”
杜芳洲與妻子驚詫地對望一眼,但彼此間卻并無甚恐懼遲疑之意。
杜芳洲一笑,一把扶起了殷錯,說道:“容官,你放心,我不會報官的。你當年送我出江陵時不怕擔幹系,我如今又怎麽會怕擔幹系?殷琢玉,你可也太輕看我了。”
殷錯心下感動,忍不住又簌簌流下淚來。
杜芳洲夫婦再無疑慮,立時便施針救治,一面艾草灸燒,一面又給藥童開方子煮藥。
阿術真雖受染發病,但好在他體魄強健,體內亦尚有內功運轉,杜芳洲夫婦亦是對症施藥,竭力救治,到得傍晚,阿術真方自稍稍退燒,神志恢複,但仍是頗為虛弱。
杜夫人探他脈搏,又給殷錯開了藥單,交給殷錯。殷錯低頭看去,只見上面寫道:“神仙百解散,常服辟瘟疫,治勞倦。山茵陳,柴胡去蘆,前胡生姜制,炒;人參,羌活,獨活, 甘草,蒼術米泔浸,锉,炒;幹葛,白芍藥,升麻,防風 去苗,藁本去蘆,藿香去梗,白術,半夏姜汁炙, 各一兩……上為細末。每服三錢,水一盞半,姜三片, 棗二個,煎至一盞,熱服,不計時候,并進二服。如要表散,加蔥白三寸,淡豆豉三十粒,同煎服,以衣被蓋覆,汗出而愈。”
殷錯看完,牢牢記住,将那藥方鄭重收好。杜芳洲夫婦忙活半晌,待得阿術真稍自好轉,才安下心來,留下藥爐藥材,又給兩人買了不少米面吃食,叮囑殷錯記得要将碗筷都須沸水煮淨,不可混用,方才離去。殷錯十分感激,不住向杜芳洲夫婦道謝,送了兩人出得窯洞,便急忙回來照看阿術真。
方才那藥童雖已教過了殷錯,但殷錯這等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又哪裏幹過這等粗活,仍舊是摸索許久,才戰戰兢兢地煎好了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藥碗,挨到阿術真身邊,推醒他叫他喝藥。
阿術真給他扶着勉力起身,端起碗時卻仍自雙手不穩,不由得潑了許多。
殷錯一驚,忙奪手拿過藥碗,執起調羹,說道:“你別動,我喂你就是了。”
阿術真點了點頭,看着殷錯滿頭都是柴草煤灰,想必是方才煎藥時笨手笨腳不會燒火,才鬧得灰頭土臉,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殷錯拿着調羹,一勺一勺地在裏邊攪着,怕他燙到,阿術真卻沒甚講究,只搖了搖頭,低着頭就着他的手将藥喝了。
殷錯伸手拿杜夫人留下來的手巾,給他拭掉嘴邊藥漬,瞧他病中神色憔悴,呼吸微促,心中又憐又愛,小聲道:“不苦麽?要不要吃糖?”
阿術真自然猜得出他先前身無分文地去街上求醫定然是四處碰壁,微微一笑,問道:“哪來的糖,你有錢買麽?”
“沒有,我當然沒錢買糖,”殷錯伸了伸舌頭,從袖口中拿了一袋糖片,倒出一粒,塞到阿術真嘴裏,笑道,“是玉仙方才給我的。他還記得我愛吃琥珀饧,方才在藥堂時還專程拿了一袋給我。”
阿術真卻臉色微微沉了沉,問道:“杜芳洲麽?他就是你先前那個相好的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