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亂
第24章 作亂
殷錯伸手摸他臉頰,只覺阿術真頰邊竟而頗有些燙手,不似尋常體溫,不由得更是驚懼,忙推了推阿術真的肩膀,問道:“阿術真?阿術真!”
阿術真緩緩醒轉,睜開眼睛,低聲道:“怎麽?”
“你沒事麽?”殷錯探他額頭,問道,“我方才叫你好幾聲,你沒聽見麽?”
阿術真坐起身來,搖了搖頭,只感一陣目眩,心下也是不禁一跳。
殷錯心下發愁,正待問他,卻聽得觀外一陣人聲喧嘩叫嚷,跟着便是嬰孩啼哭不止,殷錯心下奇怪,起身走近些看去,只見得一群官兵手中持刀兵長矛,一面大聲咒罵,一面過來轟人。
阿術真臉色微沉,反手握住玉昆刀,滿臉戒備之色,殷錯心中也是微感驚懼,伸手過去牽住阿術真的手,四下打量這觀中道路,只預備倘若待事端不對,立時便尋路跑走。
只見那群官兵四下授令趕人,原來卻是因這蒲州城的太守、刺史唯恐五疫發作時皆相染易,城中溫病肆虐遭朝廷罪咎,壞了他們施政的功就前程,故而便要那典甲私瞞不報,只自行惶急下令命百姓“當遷疠遷所避毒”。
自古以來時疫不斷,在江左之地,官府固有下設尚藥局、太醫署等赈災濟民,然則似蒲州這等偏遠之地又如何能江左富饒之地相提并論,究竟是貧困匮乏得多,當地本就地貧稅少,再加之官府層層盤剝下來,自然所剩無多,又如何能供得起“疠人坊”,以往蒲州當地都是依靠寺廟、道觀等處設立六疾館拯濟。
然則其時皇帝殷峪厭憎“胡教”、“方術”擾亂民心,向來都是崇興儒家而非雜家,每每提及釋、道兩家都是微詞頗多,在宮中也是向來嚴禁宮人後妃興教禮佛,他雖未申明令行大肆鎮壓,但下媚上意,諸州官府對當地寺廟、道觀等多地亦是不免非難極多,以至于如今蒲州當地道觀、寺廟盡數無以為繼,不是因諸般雜稅捐苛而相繼倒竈敗落,便是因官府苛責被收回田傾,寺廟道觀均無地可養,自然也都無可供給六疾館,如今都已荒廢。
其時五疫大作,蒲州城內染病者都甚衆,而流民們本就風餐露宿、骨瘦如柴的,更是極易染病,且他們人數極多,又往往無生計可謀,只能依仗沿街乞讨為生,故而倘若他們中有一人病疕,那定當傳得滿城無家不染,蒲州太守自然是大為頭痛,故而特地下令便要手下把總帶兵教這群流民“避毒遷所”,以免疾疫更廣。然則如今蒲州的六疾館已悉數荒廢,而蒲州官府如今所設的醫館無非便是他們随意叫人所搭建的一些茅草棚戶,尚且不如破廟之中可避風擋雨,有時甚至連米糊也供給不起,只偶爾有些清水可飲罷了。病患被這些官兵押去了此處,無異于是就地待死,免得拖累旁人,而這群拖家帶口、老弱無而依的流民倘若去了,便是無病也只怕要在其間染病待死,衆流民又如何願意?
雙方不由分說,便就此吵嚷争執,不過多時便将整座道觀鬧得人仰馬翻,一名把總委實不耐煩起來,驀地拔出長刀,喝道:“你們這幫狗雜種,再不遷所避毒,那就是有違王法!各個都要殺頭!”
衆流民大為驚惶,不敢再推搡,惶急退開,殷錯甚覺憤慨,霍然站起,朝那把總怒道:“豈有此理!這裏的人本就沒有患病,怎地也非要他們與病疕之人混作一處?這樣下來,沒病之人也要病疕了,這就是你們蒲州父母官為官的道理麽?枉顧百姓性命,欺上壓下,眼中還有天道,還有良心麽?呸!當得狗官!”
那把總大怒,驀地握起長刀就朝殷錯劈去,厲聲道:“你這小叫花,抗官爺的命不從,想反天不成!官爺立時殺了!哪個再有違抗,統統殺頭!”
殷錯一驚,連忙側身讓過,躲到阿術真背後,阿術真則面無表情地拔刀出鞘,玉昆刀倏忽挺去,頓時格擋住那把總的長刀,他刀尖微側,反手便将那長刀絞成了兩半,跟着玉昆刀疾旋,手起刀落,鮮血飛濺,頃刻間就将那把總的頭顱砍了下來,只将衆人都驚得呆了。
其餘親兵大驚失色,待阿術真那一雙幽綠雙眼猶如鬼火般陰恻恻地向他們瞥來,盡皆心中膽寒,連忙拔出長刀,紛紛怒喝道:“哪裏來的鞑子奸細混進了蒲州!”“這逆賊要反天!膽敢謀害朝廷命官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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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流民哪見過這等陣仗,一時間也都吓得紛紛四散遁逃,幾名親兵不及拿人,立時便拔刀沖向阿術真與殷錯,阿術真将玉昆刀塞到殷錯手中,低聲道:“留神!護好自己!”
殷錯一怔,只見阿術真已然從地上拾起那柄尋常長刀握着,腳下方位變幻莫測,接連向那群官兵閃身砍去。
幾名親兵避阿術真鋒芒,纏鬥片刻,又回身朝殷錯沖了過來,手中數柄長矛紅纓攢動,齊齊向他刺來。殷錯心下又怕又怒,硬着頭皮忙顫着手舉起玉昆刀随手抵擋,腳下連連後退,慌亂躲避。
那玉昆刀也當真銳不可當,殷錯這毛手毛腳、周身盡是破綻地亂砍一氣,竟而當真得手不少,将那幾名親兵的長矛都砍斷了開。幾名親兵哪見過這等神威利刃,都不由得驚異之極,盡皆汗毛倒豎,口中叱罵叫喊,心中卻着實驚懼。
殷錯與這幾名親兵慌慌張張地纏鬥幾招,衆親兵這才看出這人并不會武功,除了手中玉昆刀之利,再無可懼之處,膽氣頓豪,忙又并肩子挺身而上。
一名親兵身手伶俐,倒還閃避及時,竟而并未被玉昆刀砍斷,他見狀當即猛沖上前,徑直便反手握起長矛向殷錯後頸揮去,殷錯大驚,反手一刀胡亂格去,将他長矛砍斷,那親兵卻鐵了心要擒住奸細立功,毫不畏懼,徑直撲上。殷錯大驚,忙揮玉昆刀砍他,身後一名親兵見狀則亦立時撲上,從背後偷襲。
這群親兵雖然武功平平,但終究也都是身強力壯、平素就以厮打為樂的彪形大漢,較之殷錯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自然還是要勝過許多,殷錯如今就只一人,卻又哪敵得過他們,他一時閃避不及,便給那背後偷襲的親兵扼住了後頸,給他膝蓋一頂,眼見得便要被壓得跪倒在地。
那親兵正欲踢他手腕,除他手上刀兵,熟料殷錯竟而在這生死之際,豁出了畢生氣力,竟而緊握着玉昆刀回身一砍,玉昆刀頃刻間便捅進了那親兵腹中,鮮血迸進,只驚得其他幾名正自圍攻殷錯的親兵都是錯愕之極。
那親兵難以置信地大睜雙眼,殷錯卻比他吓得還要魂飛魄散,大叫着抽回玉昆刀,那親兵倒地而斃。其他幾名見他如此兇悍,一時間握着長矛不敢上前,殷錯卻更是驚恐萬分,一時間竟沒想到自己竟而殺了人,險些吓得當場便哭出來。
好在他們這廂并未僵持多久,那廂阿術真已然将其他幾名親兵悉數了結,提着刀過來尋殷錯,他信手而至,幾名親兵無不血濺命斃,卻見殷錯抱着腦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臉色慘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阿術真有些驚詫,但也不及細說,眼下他們戕殺官兵自然是要惹來禍事,此地再不可久留,他便上前一把拉起殷錯,帶着他從那觀中離開。
兩人離開道觀,殷錯這才稍稍找回神來,立馬撲到阿術真懷裏,緊緊摟着他,吓得猶自渾身發抖,害怕得語無倫次道:“阿術真,我……我當真殺人了,這……這怎麽辦!他……他……我也不想殺他……我……我……但我若不殺他,他就要殺我了……”
奈何阿術真自小在白狄部中生長,他們白狄人中無論男女老幼,都是殺人當飯吃的兇悍之徒,他對殷錯這情形甚是奇怪,但見殷錯神情不對,便還是伸袖替他擦拭臉上的血跡,溫言道:“不錯,你做得不錯,就是出刀不甚利落,濺了自己一身血,不打緊。”
殷錯頓時捂着嘴說不住話來,滿蓄眼淚的眼睛終于是紅彤彤地流出淚來。
阿術真待要再開口,卻覺眼前發黑,不由得又感一陣頭暈目眩。方才他與衆官兵激鬥之時,便已覺自己運功之時,體內氣息頗為不勻,初時他還當自己這幾日練功不勤,岔了內息,但眼下卻覺不對。
殷錯本還在想自己殺人之事,簌簌落淚不已,這時又見阿術真臉色不對,頓時憂心起來,只得暫且将自己殺人之事抛卻一旁,揪住阿術真袖子,問道:“阿術真?你怎麽了?”
阿術真搖頭不答,只覺自己渾身皮膚似乎也隐隐作痛,喉間又是一陣陣地幹苦發澀,過了許久,他方自調勻呼吸,朝殷錯道:“先走,蒲州不宜久留。”
兩人怕官府捉拿,便不敢再走官道,繞路揀小道快步便走。
他們此番戮殺了十數名官兵,蒲州官府自然大為震驚,門下巡捕立時悉數傾囊而出,滿城通緝,要捉拿兩人歸案,然則他們未及辦案,又被官府調回,只因一衆流民亦是義憤填膺,不願前去“避毒遷所”,紛紛前去蒲州官府喧鬧不止,蒲州官府只得派遣兵甲前去鎮壓,一時間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此事一出,殷錯自然也不再指望依仗那蒲州通判溫贊善對自己有甚助益,只得尋思打算如何與阿術真自行歸還龍勒。
兩人四下躲避巡捕,到得傍晚才從蒲州市集中出來,往西北行至那永濟縣中。因官府通緝,兩人便不敢再走官道,到得傍晚尋了家地僻山高的無人窯洞暫且落腳,阿術真提刀上山,逮了獐子野兔,兩人方自飽餐一頓。
殷錯見阿術真情形不對,便勸他在那窯洞中将養了一日,卻不料到得半夜,阿術真竟而發起高熱,咳嗽不止。殷錯心下驚異,着急忙慌地跑了好幾裏的路,向附近村莊農戶讨來了好幾桶水,他提着桶回來,自己也不及喝,忙浸濕了衣衫給阿術真敷上,卻始終不見好,待得第二日天光,卻見阿術真臉上身上竟長出點點紅斑來。
殷錯想起先前在蒲州城中遇到的病人、死屍,頓時雙手發顫,心道:“不會……不會當真是溫病罷?不,不,阿術真武功這樣高強,體魄強健得很,若說患溫病,那也當是我這手無縛雞之力、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更易患些,怎麽……怎麽會是阿術真呢?”
然則殷錯小時候就曾出過天花,于此類痘疫委實是熟悉,而阿術真的病兆無不與之相符。
“殷錯,你走罷,”阿術真此時燒得厲害,惟有半分神志清醒,勉強睜開眼睛,看着殷錯,啞聲說道,“不要染給你了,知道麽?”
殷錯頓時流下淚來,緊緊抱住阿術真,泣道:“我不要緊的,我小時候便出過天花的。”
阿術真無奈,只得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不會有事的,”殷錯擦拭眼淚,說道,“我去找大夫,總能治得好的,你身子那樣強健,又有內功在身,定然能挺過得去的。”
他這金貴少爺不知世道艱險,還當自己還活在江陵城中,只要去尚藥局尋得大夫來便萬事無虞,阿術真卻深知并非如此,但他咽喉疼痛之極,再說不出話來,只有勉力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