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姻盟
第20章 姻盟
殷峪聞言頓時臉色一沉,皺眉呵斥道:“說的什麽孩子話,什麽叫不娶親?”
皇帝這稍一顯愠色,将在旁侍從的宮人均是吓得臉上變色,跪下磕頭。
殷錯心下也是一跳,也忙即跪下磕頭道:“陛下息怒,臣該死。”
元恭妃臉上卻是不見有甚懼色,亦自笑道:“陛下既知道小王爺說得是孩子話,怎麽卻好端端地還要和孩子置氣?”
殷峪微一擺手,卻又盯着殷錯,緩緩說道:“小王爺吶,你自己平日裏荒唐胡鬧也就罷了,這等婚姻大事又豈可兒戲?”
殷錯一見皇帝臉色,頓時便知此事早已是板上釘釘,不由得愣在當場,後脊發涼得仿佛渾身如墜冰窟。
他雖向來頑劣,但終究也是在宗室之中長大,又如何不知“天地君親師”的道理,便是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便已難違,更何談膽敢抗旨?故而此事絕無轉圜餘地。
霎時間,殷錯腦中走馬觀火般轉過了許多念頭,一時間又感難以置信,一時間又覺心下氣苦,真不信自己堂堂親王之子,竟而要去與白狄胡虜聯姻。
他呆呆地跪在殷峪面前,看着殷峪威嚴的面孔,一時間不覺委頓在地,平日裏那些從不去細想的念頭卻都驀然間冒了出來:“哥哥是世子,來日廣成王自然是他來做,他既承了爵,按皇帝新修的兵律,自然不能再去帶兵。而我如今去尚了他們白狄的‘公主’,做驸馬爺自然也不能再去帶兵。怎麽?皇帝難道連我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膿包也信不過麽?嘿,他可也太看得起我了。”
念及于此,殷錯不禁心下忿忿,一時間又感不平、又是氣苦,若非殷峪的祖宗也是他自己祖宗,不然這會兒他早就在肚裏直将殷峪祖宗十八代都給通通罵過一遍,但奈何他心中再如何百味雜陳,但臉上卻又不敢顯出分毫,只得磕頭道:“臣一時禦前失言,陛下恕罪。陛下賜婚,自然是臣天大的福分,臣感激不盡。”
殷峪臉色稍霁,說道:“這才對了,你瞧你方才說得那叫什麽話?”
殷錯只得又磕頭謝罪。
殷峪低聲吩咐幾句,身旁侍奉的秉筆太監忙即過去拟好制诰,過後方自宣讀道:“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衆,窮兵黩武,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幹戈之役。今白狄大汗烏爾忽願以大楚王孫為婿,賜伽玉女貞結婚重親,原聘馬、騾各千匹。朕叔廣成王岳,節貫神明,志匡宗社,軍謀武勇,好學下賢,次子錯欣慈仁孝順,有乃父之風,思稱朕意,着冊封為臯蘭王,益國三萬戶,赙以布帛,以伽玉女貞妻之。”
殷錯弱冠之年受封郡王,原本是幸事一樁,只可惜這郡王卻是平白多蒙那素未謀面的白狄郡王妃之恩,而非是因他自己建功立業。
但如今承爵姻盟事定,殷錯倒也不必再在四方館中為質,只待得文牒案牍一至,他即日便可啓程返還龍勒大婚,婚後則與伽玉女貞同歸臯蘭承爵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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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打宮中這麽繞了一圈,便搖身一變成了郡王爺,然則這升官卻升得殷錯一肚子悶氣,心中半分愉悅也無,反而一回來四方館就将自己悶在房中亂發脾氣。宮中的諸般珍奇賞賜一樣一樣地送來,殷錯又不敢對皇帝的賞賜動手,便只有上蹿下跳地将自己房中的古董玩物通通砸了個稀爛,直将四方館中的下人們吓了個半死,趕忙上來勸阻。
“你們少爺如今是郡王爺了,成天珍珠瑪瑙磨粉當飯吃也使得,砸幾個臭瓶子有什麽稀罕的?”殷錯冷笑道,“你們勸什麽勸,掃了少爺的興你們擔得來麽?”
衆人哪敢再勸,只得面面相觑地瞧殷錯将平日裏百般珍惜的一幹罕物統統禍害個幹淨,徒留一片狼藉。
殷錯大發雷霆地屏退了下人們,掩起房門來卻又抱着膝蓋縮在榻上泣不成聲。
阿術真在外邊拍門他也不理,反而插上了門闩。但只可惜這門闩哪怕是玄鐵做的,在阿術真眼中也不過視同無物而已。
阿術真見他不理,也懶得與他多話,徑直拆了窗棂,從外邊翻了進來,一臉淡然地看向殷錯。
殷錯見了他,不覺一呆,低頭拭了拭淚,方自怒道:“少爺眼下連你也使喚不動了是不是?說了教你別進來你偏要上趕着犯渾!”
阿術真蹲在他跟前,一雙螢綠的眼睛盯着他,語氣卻又沒什麽波瀾,緩緩地說:“你今日才知道嗎?你從來就使喚不動我,只是我自己聽你話而已。”
殷錯本想開口罵他,聽了這話喉間驀然生澀,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眼眶紅了又紅。
阿術真道:“你不光使喚不動我,也從來都使喚不動別人。太子和皇帝看起來待你好,可其實他們壓根就沒将你放在眼裏過。”
殷錯心下一震,忍了又忍的眼淚這時又奪眶而出,在白玉似的雙頰上頓時留下兩道淚痕。
“你好好聽你們皇帝的話罷,”阿術真低頭看着他,輕聲說道,“你倘若不聽皇帝的話,只怕會連累你們整個廣成王府都不好過罷?”
殷錯渾身發顫地閉上眼睛,阿術真暗自嘆了口氣,伸手将他攬到懷裏。
“阿術真,”殷錯問道,“那你說我怎麽辦?你教我怎麽辦?”
阿術真道:“你聽皇帝的話,回龍勒迎親,把……把伽玉女貞娶回來,然後回你的封地,承爵。”
殷錯淚眼模糊地看着他,問道:“那你呢?那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要睬我,再不要跟我好了,是不是?”
阿術真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之後也問他道:“那你想要我做什麽?一面看着你們這些異教的漢人與下地獄的烏爾忽為虎作伥、肆意妄為地侮辱我們的伽玉女貞、羞辱我們伊特塞聖徒的臉面,卻還仍舊跟在你身邊,乖乖地聽你的話、侍奉你?”
殷錯聽見他此言頓時臉色發白,忙即低下頭抵在阿術真的胸膛上,雙手緊緊地攥住了阿術真的衣襟,哽咽道:“你說過不會離開我、要一直跟着我的,你……你說得這話不再作數了嗎?”
阿術真又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方自搖了搖頭,黯然道:“我不知道。”
殷錯的目光也黯然下來,緩緩地松開了阿術真的衣襟,輕聲道:“我說的話,仍舊作數。你想去哪裏,想去做什麽,我都不會迫你,也不會當真教你為難,反正你也說過,我……我也迫不了你。”
阿術真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殷錯方才那胡亂發作了一通脾氣,如今又與阿術真說了這些話,一腔心潮四起的亂緒反倒也漸漸理順了些,心中的憤懑倒也慢慢平複了許多。
殷錯長嘆了口氣,看着他那張俊美無俦的臉龐,心中當真是情愁百結,縱使難言苦澀,卻又感萬般柔情。他怔怔地望着阿術真看了半晌,伸手撫了撫阿術真的臉頰,說道:“那待我領完旨,我們便先回龍勒去,好不好?”
阿術真自然也無甚異議。
殷錯領旨之後,待得諸番事宜打點妥當,就将四方館的一衆下人悉數遣散,依次拜別皇帝太子以及衆宗親,只帶了連同阿術真在內的幾個家生奴還有一些粗使仆役,一行人便登舟而去。
江陵漕運通達,衆多茶商都從漳州、福州過來,在江陵歇腳賣茶,然後再從洪州進新茶往至北方去倒賣。殷錯如今身份特殊,又身負要務,唯恐獨行張揚,送親的欽差以及一衆皇帝遣來的随行侍衛便全都改換行頭,扮作了茶商,随船護送殷錯前去秦州,再改陸路。
殷錯原本擔心阿術真自小生長漠北,受不住江河風浪,但乘了這幾日船來,倒沒見阿術真有什麽不适,一問才知他當初被賣來中原時輾轉各地,連乘了五六個月的船,早已習慣了。
如今正是季夏時候,水勢甚大,船槃順流而下,但見衆川瀉浪,林障邃密,兩岸皆是一片蔥茏的盛綠之色,行舟月餘,便達江南一帶,再經由運河行至渭河,景色霍然一變,河床漸高,船行也緩,南岸崗壟起伏,黃土頗泛,百姓的口音打扮也自不同。
說來也怪,這一路渡過江東江南之地,皆是烈日當頭,到得北邊來,卻時時暴雨,更有甚時電閃雷鳴,河上風浪大作。船老大不敢行船,便時時要到岸上停泊。
泊船時一行人住店,殷錯雖然也知道出門不露白的規矩,不敢過于鋪張,奈何平日裏出門都有人前前後後地打點照料,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改過這般纨绔行徑的,他有時不甚留神,随手便一綻金子、一片銀葉賞了周圍伺候的人,直将一衆店伴夥計喜得眉開眼笑,暗地裏不免又大加力氣将這冤大頭狠宰一通,如此難免惹人注意。
雨停浪靜,衆人便重回船上。其時早已入秋,河道兩岸枯葉飄零,頗有蕭瑟之感,兼之秋風大作,船帆吃飽了風,在湍流的河面之上疾行,有時殷錯立在船頭甲板,耳邊只餘簌簌風聲而不聞人聲。
船行至斜谷之處,河道便狹,連着幾日都陰雨陣陣,不知何時跟在大船之後的兩艘小舟搖橹而上,徑直擦着大船的船舷便過去了。阿術真瞥見時微感奇怪,但兩艘小舟很快便擋在石壁之後,衆人又都沒放在心上,他便也沒如何在意,就沒再開口。
他們船上所雇的船老大常年往來南北,見如此天時卻不免憂心忡忡起來,自夏徂冬,本就伏秋大汛的時節,且汾、渭兩河流域皆狹,最是飽受水患之處,如今這雨勢雖不大,卻是連綿不絕,實是恐受陽侯肆虐之禍。但奈何眼下雖時有陰雨,水位稍漲,但卻于行船無妨,送親的欽差不願耽擱路程,唯恐誤了時候,船老大便也只得照常行船,私底下卻常常吩咐船工水手留神河道淤沙。
連日陰雨,殷錯便覺渾身發懶,成日縮在船艙房中悶頭睡覺,但舟行勞頓,仍覺疲憊。這日夜風稍靜,也無絲雨,殷錯難得精神一振,便去下艙尋壇好酒,啓了泥封,同那送親的欽差對酌。
兩人酒量都不甚好,沒過多時月上中天,兩人卻也醉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阿術真遠遠站在船舷邊看着兩人喝酒,待見殷錯四仰八叉地醉倒在甲板之上,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便走了過來,想将他扶回船艙之中。
殷錯給阿術真扶起身,側着頭靠着他的肩,迷迷蒙蒙地擡頭看了阿術真一眼,便笑嘻嘻地湊上去在他耳尖輕輕咬了一口,抱着阿術真在他耳邊悄聲吹氣道:“哎,你就是白狄送來和親的小蠻子嗎?”
作者有話說:
無同7,同7達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