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紫臺
第19章 紫臺
“不玩了不玩了!”殷錯将棋子撤手一扔,朝阿術真伸了伸舌頭,道,“你這人沒意思得很,和你下棋沒意思。”
衆人都笑了起來。
小厮們上前收拾棋局,殷錯随手便将先前拿來的通封邸報擲在阿術真膝上,笑道:“看邸報看邸報,阿術真念!”
這通封邸報往日裏是作“欲以遷授降黜示賞功罰罪,勉勵天下之為吏者”之用,是進奏院印出來的集“章奏案牍”之冊的文書,而非上奏機密要事的“實封文字”,大約是說些赦書等诏令、政令、官員貶谪或升任、臣僚章奏的節錄、官員訃告以及一些針砭時弊、官員間的口誅筆伐之争。
其上內容大抵文從字順,簡短扼要,無甚刻意引經據典的考究,只不過殷錯往日裏對政事十分頭疼,随手翻都不見得樂意,也就是眼下閑來無事才有這興致全便宜給了阿術真授他句讀之用。
阿術真近來習字倒是甚快,眼下雖書法甚拙,但看這邸報倒也勉強馬馬虎虎,聞言便執起邸報,問道:“讀什麽?”
殷錯伏在他膝頭,懶洋洋的地問道:“近來可有甚新鮮事麽?”
阿術真低頭翻了翻,說道:“沒什麽新鮮事,仍是同上月一般,大多說得都是‘倡文治,抑武事’之言。”
殷錯笑道:“啊!這一聽便是睢陽黨這幫山羊胡子的言辭,是也不是?”
阿術真點了點頭,拈着邸報又翻了翻,料想此則奏疏殷錯定有興趣,便問道:“兵衛易權,聽麽?”
殷錯握着他的手,在他虎口處輕輕摩挲着,心不在焉地道:“聽,你念罷。”
阿術真便一字一句地念道:“《書》稱堯曰‘乃武乃文’,此帝王之全德也。周之文王、武王,一以谟稱文,一以烈稱武,乃不得兼有二德,後世之君,之不古若,固也。洪惟我今聖上,受天明命,驅逐夷胡虜,複我中原土宇,天下大定。義旗所指,威如雷霆,殆所謂天授者,何武如之……”
他這一通“乃文乃武”雲雲尚未念完,只念得殷錯頭昏腦漲,忙笑着去擰阿術真,說道:“打住打住!拍馬溜須、阿谀奉承的歌功頌德之詞倒也不必再念了,聽得我渾身難受。”
殷峪在位二十餘年,的确是勵精圖治,他登基後立時便親自領兵征讨四方,開疆拓土,平定邊疆之患。而後他沿襲大楚舊例,命諸親王就藩禦虜防患,殷錯的父親廣成王殷岳、叔父晉愍王殷巒皆是如此。各藩王各自擁重兵坐鎮邊關,大楚邊疆二十餘年來方能安穩無虞。其後殷峪亦自整頓吏治,督民耕作,實是不可多得的能君。大楚自他繼位後,百姓安居樂業,四境安定,極有一派有盛世氣象。
只是他此人雖頗有英才,為人卻也極其自負武功卓絕,鐵腕治國,一改前朝明德慎刑的治國之方,嚴修律法,且酷刑諸多。如此一來,群臣雖兢兢業業,卻也不免歌功頌德成風,成日将他比作堯舜再世、光武複生,撰寫邸報的進奏院自然更是阿谀成風,成日骈四俪六、錦心繡口地大拍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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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術真一笑,便即略過這段,繼續念道:“……蓋藩鎮專兵、武将逞強,兵符出于樞密,而不得統其衆;兵衆隸于三衙,而不得專其制,故所謂:強幹弱枝,內外相維。相有依違順旨、蔽上罔下、貪寵忘谏、專福作威, 禦史得以糾繩之;将有驕悍不順、恃武肆言、玩兵棄戰、暴刑毒民, 禦史府得以舉劾之。”
殷錯聽到這等“文治抑武”之論不由得呲了一聲,撇嘴道:“這群山羊胡自成日就愛指手畫腳、胡言亂語的。楚地自古就是武人雲集之地,我們大楚自太祖來就是以武立朝,又有什麽不好了,倒輪得到他們一幹狗屁不通的山羊胡子來指手畫腳,講什麽文治抑武?嘁,他們江南人的文治倘若有用,當初他們大周的吳王又怎會失勢、反教我們殷楚得了天下?”
阿術真微微一笑,說道:“倘若你們皇帝當真不願意聽他們說這話,邸報也不會刊出來了。”
“倒也是,只怕這倒是我那個皇帝叔叔的意思,”殷錯嘆了口氣,說道,“看來誰也不能免俗,當了皇帝之後是要做真正的‘寡人’,誰也信不過,老是疑心這個人、疑心那個人,連我這皇帝叔叔也開始打過河拆橋的算盤。”
阿術真心中卻想:“聖靈訇謝曾說:‘僭越之主,自然也怕旁人僭越。’想來殷錯的叔叔也是個僭越之主。”
殷錯從阿術真手上接過邸報,又随意翻了翻,卻忽然看到一則“朝貢儀軌”的章疏,吃驚道:“你們白狄新立了大汗?”
阿術真便順着他指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寫道:“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鲧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鹹服承。故曰:天受命,以德配天,華統四夷,故五德終始。白狄與漢人本為兄弟。今白狄中亂,今聖輔立烏爾忽汗,故烏爾忽汗稱臣以尊漢,和親已定,願以伽玉女貞獻之,亡人不足以益衆廣地,白狄無入塞,大楚無出塞,犯今約者殺之。塞牧雖稱遠,姻盟向最親,此可謂兵可無戰以漸臣。”
他看到此處,頓時臉色大變
“怎麽了?你認得你們白狄新立的這個大汗?”殷錯見他臉色大變,心下大奇,忙問道,“你們這個新立的白狄大汗居然肯向大楚稱臣和親,他終于不願再起戰事了?”
阿術真點了點頭,卻複又沉默良久,半晌方咬牙道:“伽玉女貞,他竟敢讓伽玉女貞去和親。”
殷錯問道:“什麽是伽玉女貞?”
“伽玉女貞本是白狄各部的王族貴女,幼時被聖火選中之後便要進入聖火殿中,終生侍奉金烏聖火。她們是最聖潔的侍者,是除了赫拉海外唯一可以聽見阿密特訊息的侍者,”阿術真臉上顯出愠怒,說道,“聖靈訇謝說過,若非伽玉女貞是做大汗的可敦,做我們整個伊特塞的王後,否則是終生不可失貞。烏爾忽……烏爾忽……他怎麽敢讓伽玉女貞去嫁給你們漢人?他、他這個違背聖訓的畜生!”
殷錯一滞,頓時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他正自與阿術真面面相觑之時,門外小厮卻忽而急急忙忙地過來通傳道:“小王爺!小王爺!宮裏來人,說陛下是诏小王爺入宮吶。”
殷錯心下一跳,不覺皺起眉頭,如今這“多事之秋”之際,想來皇帝傳他必不是敘話家常。
入得宮去見得皇帝,殷峪正自書房中臨帖,元恭妃則在一旁侍墨。
殷錯見完禮,心下正自嘀咕,殷峪卻看似頗是怡然自得,招手喊殷錯過來,笑道:“錯兒過來,瞧叔叔這字寫得如何?”
殷錯方才還與阿術真看邸報時一道痛罵進奏院諸文士阿谀奉承也毫不肉麻,如今一聽殷峪這話,頓時自己更是毫不臉紅地大贊特贊,直吹噓得天花亂墜,什麽鐘王顏柳,跟皇帝的墨寶相比全都統統不值一提。
殷峪一面笑,一面又命宮人将他那新得來的紫竹狼毫拿了來,賞賜賜給了殷錯,要他試試新墨。
殷錯自小讀書不成,這一筆字倒還勉強過得去,也是全賴父兄拳打足踢的嚴加管教之故,殷峪叫他提筆,他略略思索,忙即揮筆而就:“獵獵西風來殊域,自慚山河難如故。不見太平無以報,蘭薰桂馥東封書。”
“西風”諸句自然是意指白狄大汗烏爾忽遣使入朝稱臣和親姻盟之事,而後兩句這蘭薰桂馥既言殷峪的皇恩長留,歷久不衰,亦可來稱人子肖孫賢,“東封書”自是用“泰山封禪”之典,頌揚殷峪功高德厚,可往至泰山大封。
也虧得殷錯方才看了邸報,尚記得朝中近來諸番要事,故而才歌功頌德出了這番切要之詩。殷錯向來文采不佳,也就是拍皇帝馬屁時方能如此搜腸刮肚地新奇一回,果然殷峪一見之下龍顏大悅,元恭妃也跟着掩面而笑,連贊殷錯這不工不整的皇恩詩“十分工巧”。
殷峪捋須笑罵道:“果然國子監的博士們罵你這小子沒罵錯,你這家夥滑頭得很,偏偏就是不用功在正道上,做文章做得一塌糊塗,拍朕馬屁倒是一套一套。”
殷錯嘻嘻而笑,長揖到底,說道:“陛下皇恩浩蕩,便是臣這等榆木腦袋的庸才一想起也立時便能文思泉湧,孔夫子只怕也及不上陛下靈驗吶。唉,只可惜陛下不去太學授書,不然這國子監的所有儒生可不都得超凡絕勝了!”
殷峪哈哈大笑,說道:“你小子又來胡說八道。”
元恭妃笑道:“小王爺這又是說的孩子話。”
“朕這個侄兒這麽大人了,還成日教貴妃見笑,”殷峪搖頭笑道,“瞧他德性,還是孩子脾氣,哪裏像是個弱冠的人。”
元恭妃聞言卻是微微一驚,笑道:“小王爺原來已然及冠了麽,倒是和铎兒一般歲數吶。”
殷錯點點頭,答道:“回貴妃的話,臣是己卯生人,明年便弱冠了。”
“那也是該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 元恭妃笑道,“也難怪王爺王妃心急。”
殷錯聞言心下一震。
殷峪微微一笑,捋須說道:“正是如此。先前時候廣成王夫婦就數次上奏要朕替你指婚,只是江陵城中各家适齡的貴女不是已許了人家,就是不夠資質,般配不得錯兒,朕和皇後在江陵城各家女兒左挑右揀的,總也揀不出好的。如今白狄的烏爾忽汗一來,倒也是來得及時,正巧為朕解患了。”
殷錯本想殷峪答允與白狄可汗聯姻,多半也就是在後宮之中多納一個伽玉女貞供着罷了,萬料不到殷峪竟而是要自己來娶白狄的伽玉女貞,頓時大驚失色,失聲脫口道:“不!皇叔!我不娶親!”
作者有話說:
按《史記·五帝本紀》:“于是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鲧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鹹服。”後面‘華統四夷’雲按《史記·匈奴列傳》,有改動
邸報雲雲按《宋會要輯稿》和游彪《讀史劄記》
‘乃武乃文’雲引用部分明朝策論,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