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陽侯
第21章 陽侯
若他平時這麽說,阿術真自然是要跟他生氣,但眼下見他醉得這副說話都口齒不清的德性,阿術真倒也懶得與他計較,只重重地擰了擰他的臉頰,說道:“我不當你的郡王妃,你來當我的鄂裏朵倒差不多。”
他本這麽随口一說,豈知殷錯這醉鬼這會兒倒聽得清楚了,低着頭抵在他肩頸,摟着他懶洋洋地問道:“什麽叫鄂裏朵啊?”
阿術真看着他,輕輕摸着他的下颌,殷錯湊上去,與他額頭相抵,兩人一時間呼吸交錯,心中都有些說不清的缱绻之感。
只聽阿術真輕聲說道:“伽玉女貞所生之子叫鄂裏罕,鄂裏罕娶的妻子就叫鄂裏朵。”
殷錯愕然,不由得酒意都醒了半分,揪着他的袖子小聲問道:“你是……白狄大汗的……”
阿術真卻仍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道:“我的母親,的的确确是伽玉女貞,但我的父親,卻并非是白狄的大汗。”
殷錯想起之前阿術真所言伽玉女貞若非與白狄大汗婚配,否則終生不可失貞之事,一時間更是咋舌不下。
他第一次聽到阿術真吐露身世,不由得心下一震,待得伸手去握住了阿術真的手,只覺他的雙手發冷,且有些輕輕發顫,料想他父母之事想必是他終生恨事,忙想岔開話題,說道:“那……那也沒什麽……我爹爹媽媽當年,也并非是明媒正娶呢,我爹爹因這事都不知道被多少禦史臺的山羊胡子參過,但……”
阿術真知道他意思,但卻并不領情,接着說道:“我的父親,我也不知道,他是埃蘭沙赫爾的将領,還是埃蘭沙赫爾的士兵,因為當年脫脫蔔花部戰敗,我們的金烏殿被這些薩西亞的畜生搗毀,伽玉女貞被他們悉數擄走,奸辱過我母親的人,少說有幾十、多說興許有上百,問我母親自己,她多半也不知道我的生父究竟是哪一個。”
殷錯心下大震,呆呆地望向阿術真,頓時啞然失語。
“你先前問過我,為什麽是綠眼睛,”阿術真道,“因為我本就不是伊特賽人——也就是你們漢人叫的白狄人。”
殷錯一時間怔愣不已,十分默然,他呆了半晌,不由得心下酸楚,便傾身過去一把抱住了阿術真,捧着他的臉慎重其事地道:“我可不知道什麽是伊特賽人,什麽是薩西亞人,我認得的反正就一個阿術真。”
阿術真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
殷錯看着他。
“殷錯,我就是想說,”阿術真側過頭,撚了撚殷錯頰邊小小的梨渦,說道,“伽玉女貞都是可憐人,她們也都同你一樣,做不了自己的主……不,她們更可憐一些,因為她們身為女子,在這世道總是要比男子更易受旁人的欺辱。烏爾忽那畜生欺辱她們,你們漢人皇帝欺辱她們,你不要也助纣為虐、跟着一齊欺辱她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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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長長地嘆了口氣,點頭道:“我答允你了。”
他想了想,又忍不住問阿術真道:“你……你認得唐努朗珠麽?”
唐努朗珠自然便是他那“禦賜”的臯蘭王妃、被白狄大汗獻給漢人的伽玉女貞,殷錯既知阿術真身世,如此一推算,豈非阿術真也要與他那臯蘭王妃沾親帶故的,不由得叫他暗自心底打了個寒噤。
“我自然認得她,伊特賽的牧民也沒有一個不認得她,”阿術真道,“她是個很可敬的女子,倘若她不是女子,如今阿那部的羊角銀刀只怕早已是易主。”
殷錯知道他們白狄諸部族之長便是要佩羊角銀刀,聞言不由得微感頭痛,又問道:“你同唐努朗珠沒有什麽沾親帶故的淵源在內罷?”
“沒有,她是阿那王的長女,阿那部向來與我們脫脫蔔花部不甚相諧,因而從未有過姻盟,”阿術真道,“但唐努朗珠是個深明大義的人,脫脫蔔花部如有牧民求她在金烏神前作證,她也一樣會秉公而行,絕不偏私。”
殷錯詫道:“那是什麽?”
“伽玉女貞是金烏神的聖使,自然能辯真意,”阿術真道,“故而當伊特賽人有恩怨難斷、或是糾紛難清時,都會尋求金烏殿授以審判,或角鬥、或受審,倘若他們選擇受審的話,伽玉女貞便可前去為他們在金烏神前作證并為他們辨明聖火之意,授以金烏神之判。”
殷錯心下微驚,心道:“這伽玉女貞的官倒不小啊,什麽聖火之意,是對是錯豈非全都在她們一念之間,這簡直便如我們的縣令、郡守一般了。”
阿術真說完這話,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各懷心事起來,一時默默無言。
正在此時,卻見天上白光一現,跟着便是“轟隆隆”一聲雷鳴,接着船身忽然一個晃蕩,周圍橹聲大響,四面八方都傳來了唿哨之聲。
就在這陰雲密布之時,不知從何處搖來了四艘小舟驀然迫近大船,舟頭立着一衆黑衣的勁裝漢子,各個右手握着刀劍,左手則點了火把持着。
殷錯見狀頓時大驚失色,忙拉着阿術真悚然道:“這……這是什麽……他們……他們難道是強人嗎?我只聽過海上有海盜打劫漁船,難道……難道河上也有強人嗎?”
阿術真本來正自看着這群水匪皺眉,一聽殷錯這話卻忍不住莞爾起來,微笑道:“是啊少爺,定然是你這敗家子半路露財惹上來的。”
衆人聽到忽哨之聲也都匆匆忙忙從艙中出來,見狀都是心裏一緊,衆侍衛均自拿了刀兵到得甲板上來,将殷錯與送親的那欽差大夫團團護住。
那欽差大夫雖吓得腿軟,但總算還是想起自己的官帽,在殷錯面前多少也是要強撐幾分,硬着頭皮走上前去,喝問道:“你們這幫逆賊,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冒犯王法,不怕殺頭嗎?”
衆水匪聞言都是一通嗤笑。只見一名匪首從中越衆而出,那匪首是名虬髯大漢,身材極是魁梧,手中握着五尺狼牙棒,聞言便高聲說道:“世道艱阻,我們一班苦哈哈的兄弟還請老爺賞賜,好混口飯吃。不敢要多,只按規矩,把你所保的貨物分個一半,絕不敢叨擾貴客。”
他此言一出,衆人都是心驚,這船中所載的送親聘禮均是禦賜,失了哪個這滿船的人只怕除了殷錯都是輕則掉官帽,重則掉腦袋,自然是萬萬擔待得起,那欽差大夫頓時也是魂飛魄散,連連揮手。
倒還是那船老大在水路上做了數十載的生意,見多識廣,也曾與水匪打過交道,還算是見多識廣,眼下忙抱拳道:“小字號這趟镖走得可不是紅貨,不過是幫朋友謀生罷了,小本生意,也是艱難。此次騷擾貴地實屬萬不得已,來得匆忙,未及準備拜禮,失禮之處,還望多多包涵。請好漢見諒借道,留下萬兒來,在何處開山立櫃,待回來定當登門謝禮。”
那虬髯大漢聞言變了臉色,冷冷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各憑本事,得罪了!”
他一語作罷,幾名勁裝漢子便吆喝聲起,持着刀劍向船上縱來,霎時間青光霍霍,不由分說便同一群侍衛纏鬥起來,直将那禦史大夫吓得雉伏鼠竄,難為他逃命之際倒還記得殷錯,一面連滾帶爬,一面顫聲朝殷錯道:“王爺!咱們……咱們快躲去下艙!”
殷錯哪裏理他,他自己此時自然是緊緊閉着眼睛躲在阿術真懷裏簌簌發抖,生恐離開阿術真半步便給衆水匪剁成肉醬。阿術真雖感無奈,卻也只好由着他抱着,單手拔出腰間所佩的玉昆刀,朝着正自向他與殷錯攻來的衆水匪劈去。
他運刀快無絕倫,玉昆刀如鬼似魅,霎時間滿場白練橫走,數名水匪肢殘慘呼,那留着虬髯的匪首本正想前去下艙搜尋珍寶,見狀不由得大怒,揮起狼牙棒,長喝一聲,霍然便朝阿術真頂門劈來。
阿術真刀尖橫挂,借力禦力,輕輕将他的狼牙棒黏開,那大漢這一揮足使了八成力道,卻被阿術真卸了力,重心不穩,腳下不由得一錯,朝後倒跌了幾步,跟着狼牙棒一挑,将那船欄搗爛,那半截船欄便尖刺刺地向阿術真與殷錯撞來。
阿術真抱起殷錯,側身讓開,跟着飛踢一腳将那船欄擊得粉碎,旋即縱身躍起,刀招甫發,轉瞬間便朝着那大漢連劈數刀,那玉昆刀寒若破冰,被阿術真自身本就陰寒的內勁一催,霎時間滿船刀氣森然,衆人都感迎面一涼,緊緊縮在阿術真懷裏的殷錯更是不禁冷得發抖。
那大漢內功也實屬不弱,凜然不懼,當即橫棒當胸,提氣招架,但聽哐當哐當數聲,兩人接連拆招,一快一慢,一凝重一飄逸,都甚見真章。
那大漢外功剛猛,數十來斤的狼牙棒也在他手中便如小兒玩物,然則兩人一來一往鬥了這麽片刻,他已知阿術真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卻又頗猜不透這人的武功路數,不由得暗自吃驚。
“兀那奚狗,你武功倒不弱,”那大漢喝道,“你将你那懷裏的那兔兒相公舍開,我叫我的幫衆弟兄不傷他就是,咱們再打過!”
殷錯原本甚是害怕,然則他少爺脾氣大過天,這時聽了那匪首這話頓時又生起氣來,他怒意既生,懼意自然是大大減退,便放開阿術真,氣惱道:“阿術真,你去給少爺把這逆賊的舌頭剁下來喂魚!”
阿術真失笑,回身斜刀,看似是“三花聚頂”之式,驀然間竟而徑直刺向了那大漢心口,這一刀半空之中疾轉變招,當真是詭谲之極,正是波旬尊者所創“無當化血刀”中的“戮仙殺劫式”,當年他以此招斬殺江南武林的絕頂高手,亦是江南六省的武林盟主,得意之極,便将此招命為“戮仙殺劫”。
他此招一出,那大漢大吃一驚,忙即右臂一曲,狼牙棒橫掃而去。阿術真手臂微翻,伸刀又劈,跟着直撩過去,刀尖疾刺他咽喉,那大漢大喝一聲,狼牙棒上鐵鈎疾旋,重重砸向玉昆刀。
他這一刀原本回擊得十分巧妙,倘若阿術真手中所持的是柄尋常青鋼所制的陌刀,那定然要被他一擊砸爛,便是不被砸中,那狼牙棒上鐵鈎也會刮斷刀身,奈何他偏偏撞上的卻是玉昆刀這等天外罕物,縱使那狼牙棒是精鐵所鑄,又如何敵得過玉昆刀之利,
剎那間火花迸發,兩樣刀兵相交,便聽喀喇一聲,狼牙棒頓時便給玉昆刀斫去了半截。
那大漢見玉昆刀這等銳利,心下一震,驀然間想起一事,瞪視阿術真喝道:“你這奚狗莫不是……”
哪知他一句話尚未說完,突然之間天地變色,驚雷驟起,跟着只見原本寂然無風的河面忽然間驚濤大作,殷錯與阿術真都腳下不穩,身子一側,瞬間撞到桅杆之上,船上衆人也均失聲大吼,紛紛傾跌,人聲紛亂之時,又聽得疾風烈烈作響,豆大的雨點傾盆瓢潑,無數巨浪襲上船來。
阿術真方才伸手扶着桅杆起身,忽然間腳底下艙板又是陡然一側,整個人便給浸泡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他自小生長大漠,雖來了中原不少時日,但又哪裏識得水性,這時給河水一沖,饒是他武功卓絕,也不由得有些心中慌神。
奈何他尚未有甚喘息時間,只見迎頭又是一個高浪撲來,大船被波濤轟擊地向側傾倒,阿術真的口鼻頓時皆浸在了水中,猛地嗆了好幾口水,但他見機甚快,抱着桅杆猛地爬出了水面,卻見眼前人影晃動,幾名侍衛、水賊給巨浪沖出船外,頃刻間沒入了這驚濤駭浪之中,迅即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