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狼跋
第17章 狼跋
那紀山瀑布如瀉,看着雖然險要,但所幸并不甚高,殷錯自半空中墜下,頃刻間尚不及思索,便已然落入了水中。
他甫一入水,便被震得頭痛欲裂,險些就此昏去,但如今正值春寒料峭之時,那春水更是寒冷刺骨,瞬時便教殷錯清醒了。
殷錯雖出生邊關,但好歹也在江陵待了這些年,水性倒是不錯,他落水不久,便浮上了水面,猛地透了口長氣,跟着手足并用、迅疾凫水。然則那水流略顯湍急,阻礙甚大,殷錯費勁之極才游到岸邊,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對岸,癱在石灘上咳嗽喘息。
他此時眼前陣陣發黑,好容易天旋地轉了一陣,方自濕淋淋地從石灘上爬了起來,奈何寒風一吹,頓時便教殷錯寒顫不已。
殷錯裹着一身濕透的衣衫,瑟瑟發抖地走出河灘,尋尋覓覓搜了一陣,找見了一處石洞,趕忙躲了進去避風。好在他落水之時身上的火絨火石并未遺失,便随手在石洞周邊的灌木叢撿了不少幹柴,但是濕得厲害,殷錯直搓得将手心都磨破了,才勉勉強強燃着了,擱置在洞前,好防林中野獸滋擾。
淪落到如今這聽天由命之境,殷錯心中除了恚怒,倒也頗有無計可施的無奈之感,畢竟這要怪也是怪他自己行事不慎。倘若換了平時,他定然是氣得七竅生煙,回去怎麽也要把權瑛扒皮抽筋了再說,但眼下殷錯卻是心中百味雜陳之極,似乎除了憤懑,心頭反倒是有股子灰心喪氣的悵惘占了上風。
“權瑛倘若今日真殺了我,太子肯為了我開罪他麽?”殷錯心道,“唉,他多半也不敢罷,他如今自己自身難保,朝廷之中尚且還要仰仗權國舅,又怎麽敢因此事對權國舅生了嫌隙?他就算心裏不好過,表面上只怕也不敢苛責多了罷,最後多半也都是全權交由了皇叔和權國舅自己決斷。”
“那皇叔呢?皇叔平日裏看起來好似十分高看我一眼,什麽稀罕玩物都要先緊着我,難道是當真高看我麽?哈,自然不是了,他只不過是做給爹爹媽媽看得。倘若爹爹媽媽知道了這事,傷心固然傷心,但肯定還是以大局為重罷,定然也是聽皇叔決斷,不會有什麽異議的。”
殷錯這會兒身上又是污泥又是濕水,背上腿上也給灌木割得一條條血痕疼痛不已,倒也顧不上嫌石洞中肮髒了,徑直便雙手抱膝蜷縮着靠在了石壁邊,他望着洞頂上飛來飛去的蝙蝠,一時間又是氣悶沮喪,又是毛骨悚然。
他就在石洞之中這麽愣着幹等了一陣,天色愈晚,仍未見得侍從過來搜人,心中不由得更加驚懼。這密林枝葉繁茂、遮天蔽日,火光映照着洞內石壁忽明忽暗,耳邊盡是一些活物動作時發出的窸窸窣窣之聲,似乎又時不時間雜野獸嚎鳴,卻又看不分明是什麽東西,當真是教人毛骨悚然。
忽聽石洞外樹林一陣鳥叫嘶鳴,跟着便是展翅騰飛之聲,又聽聲響越來越是分明,似乎有甚兇惡野獸來襲。殷錯心下大驚,連忙從火堆中舉了一小截火柴,大着膽子往外一瞧,卻見不遠處的昏暗之中無數道綠光朝自己這邊射來,有如一簇簇的鬼火萦繞,頓時險些吓得大叫起來。
這紀山雖隸屬皇苑獵場,縱使平日裏有仆役專程護林看守,在皇苑周圍設有獸夾、陷阱,以防山中猛獸出沒驚擾,但他們本事再大,又怎能管得了這麽寬廣的深山腹地,紀山溝壑縱橫,深谷中、密林中的野獸數不勝數,除非放火燒山,否則定然是不能教這些飛禽野獸滅門絕戶,更何況尋常勳貴子弟出獵都會跟着一群武功高強的護院與侍衛,便是當真遇險多半也能脫逃,誰又能料到殷錯這人心中有鬼,因為打定主意要指點阿術真從紀山中私逃,故而刻意遣開左右侍從,免得人多口雜走漏了事端,這才淪落到如今地步。
似殷錯這等養尊處優的勳貴子弟,就算平日裏學過一些粗淺的騎射打獵,也不過圖一時樂趣,又怎知這荒野之中的可怖之處,對眼下這個情形當真是束手無策,只有驚得瞠目結舌、吓得魂飛魄散,躲在岩壁旁瑟瑟發抖。
群狼在旁窺伺,雖然畏懼火光,但既見獵物在側,一時間又怎舍得離開,悉數弓身圍攏,背毛豎立,不住發出低嗥之聲。
只見群狼少說也有十幾頭,各個毛色灰白,長尾蓬松,尖牙粗舌,立起來足有人高,為首幾只依稀可見齒下口涎,兇惡之極,殷錯不覺臉色一白,心道:“葬身狼腹,可當真也死得太不體面了,我這回可不光要大大對不起爹爹媽媽,只怕到九泉之下也無顏見我殷氏的列祖列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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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在洞前的灌木越燒越少,火簇也愈來愈暗,群狼更是騷動不已,殷錯雖仍自心驚膽戰,但過了一陣,求生欲漸生,倒也稍稍制住了駭意,連忙從火簇中拾起一根火把,回身在石洞之中找尋起來,最後從身旁搬起一塊石頭,猛地向群狼投擲過去。
他本想吓退群狼,哪知群狼閃避過後,不懼反怒,那火簇漸熄,群狼大聲嚎叫,猛然間一擁而上,朝殷錯猛撲過來。
殷錯大叫一聲,拼盡畢生之力碰得一拳打了過去,竟而擊中了那山狼眼睛,那山狼痛叫一聲,倒在一旁翻滾下來,殷錯回身一揮火把,身後群狼畏懼火光,一時間止步不前。
殷錯驚恐之極,卻見一狼躍上石岩,竟而從殷錯身後飛身撲來,殷錯駭然,連忙前蹿,然則那山狼尖牙森然,已然張口咬住了殷錯左手小臂。
那狼牙甚是銳利,頃刻間刺穿了殷錯的桡骨,小臂在狼口中撕咬變形,殷錯痛得大叫,險些暈去,但仍記得自己右手火把,惶急拿着火把将那狼猛揮過去。
火把落到那山狼身上,頃刻間便燒着了它的皮毛。那山狼痛嚎數聲,只得放開殷錯的手,倒退兩步,忽然間卻聽嗤得一聲破空巨響,白光一閃,一柄長刀瞬間那山狼捅了個對穿,鮮血滿地。
殷錯吃了一驚,只見洞中陡然火光大亮,群狼嘶鳴四起,洞外一人手持火把,渾身浴血、赤着上身走了過來,對群狼熟視無睹,不是阿術真是誰?
“阿術真?”殷錯失聲叫道,對眼前情形甚感難以置信,還疑身在夢中。
阿術真渾身浴血,身前的蒼狼刺青與鮮豔血色交融一處,愈顯分明,他喉間嘶嘶做響兩聲,吐息之後便縱聲長嘯,聲音竟也猶如山狼嗥叫一般,震得林中驚鳥四散,洞外群狼亦自引頸長嚎,頃刻間卻又全都四散得無影無蹤,只空留狼嚎在空谷之中聲蕩四野。
殷錯死裏逃生,一時間不由得有些驚魂未定。
那洞中山狼尚未氣絕,被玉昆刀釘在地上不住嗚咽哀嚎。阿術真過去跪在那山狼面前,從它身上拔出玉昆刀,跟着反手一刀,割斷了它的咽喉,口中祝禱數句,方自伸手阖上了它的雙目。
殷錯怔怔看着阿術真那雙狼眸般螢綠的眼睛,心中不覺錯愕萬分。
阿術真淡淡地看了一眼殷錯鮮血淋漓的左臂,将玉昆刀插回刀鞘之中,走到殷錯身旁,雙手摸到他的左臂,将斷骨對準,頃刻間一擰一正,極其娴熟地便将殷錯的斷骨接了上去。
殷錯毫無防備,乍然間便給他接上了斷骨,頓時痛得淚水滿眶,氣得大叫道:“阿術真!”
阿術真卻面無表情,也不答他話,又徑直伸手過去,從殷錯身上歘得撕下一片衣襟,到邊上樹叢旁折了兩端樹枝,固定住他的斷骨,然後再用殷錯自己身上的衣襟綁住樹枝,草草綁紮完畢。
殷錯臂上骨痛稍減,長出了一口氣,擡頭看向阿術真,不覺心下發酸,過去單手抱住了阿術真,忍不住哽咽道:“你回來做什麽?我不是叫你自己走嗎?”
阿術真怕碰到他傷處,本想将殷錯推開,奈何殷錯這人方才自己遇險時手無縛雞之力之極,見了他卻偏偏能使出好大勁道、将人抱得死牢,不覺深感無奈,只得搖了搖頭,小心繞過殷錯左臂,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輕聲道:“不走。”
殷錯一呆,啞然看向殷錯。
“我不回塞北,等我回塞北的人,都死了,”阿術真說道,“我不回塞北,我跟着你。殷錯,別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