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望峰
第16章 望峰
阿術真一笑,伸手輕輕在他臉頰上擰了擰,殷錯立時便過來呵他癢,兩人在岸邊一番嬉鬧,耳鬓厮磨間都不覺呼吸益促,頗有些情動。
殷錯伸手環住他脖頸,坐在他懷中,與阿術真目光相接,頓時心跳不止,只感臉上發燙,忙不好意思地埋頭伏在他頸窩處,小聲道:“不鬧了。”
阿術真微微一笑,輕輕應了一聲。
殷錯悄悄側頭瞥他,看見他望向自己的溫柔目光,心下一蕩,忍不住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情不自禁地想道:“幸好阿術真不是個姑娘,倘若他要是個姑娘,我怎舍得不娶他?唉,爹爹知道了,定要氣得打死我。”
阿術真見他呆呆出神,問道:“想什麽?”
殷錯伸手過去捏着他的臉頰,笑道:“我在想,你要是個姑娘,生得肯定比眼下好看多了。”
阿術真不接他這句調笑,只笑着搖搖頭,握住殷錯的手,輕輕摩挲。
殷錯一笑,湊過去在阿術真唇上親了親,說道:“你若是個姑娘,我眼下就只能八擡大轎把你請回廣成王府啦,少奶奶。”
阿術真卻是一怔,心中頗有些五味雜陳,只道:“不會。”
“怎麽不會?”殷錯伸了伸舌頭,笑道,“你當我是始亂終棄的負心之人麽?”
阿術真只是一笑,仍自不接他的調笑之言。
殷錯卻是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拉着阿術真站起來。
兩人牽着馬匹,沿着河岸緩緩踱步。
此時夾岸春柳翠羽,澄波凫鴨,阿術真極目遠眺,但見春水之盡乃是壑底叢林,穹廬蒼原相連之處則是鹿苑與石澗交絡之處,至于窮極,早已通至襄水南口、紀山依北。
殷錯一笑,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粗布褡裢,随手擲給阿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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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粗布褡裢撞在阿術真胸膛上,裏面的碎銀相碰,發出一聲脆響。
阿術真伸手解開,只見裏面放着數張文書紙契、一些碎銀盤纏,頓時一怔。
“喏,你的奴契,瞧見了嗎?”殷錯從裏面揀出一張紙契,掏出火石燃着了,那張黃紙頃刻間便燃燒殆盡,“眼下沒啦!”
阿術真心下大震,呆呆地望着餘下灰燼悉數林落,随風而飄。
殷錯瞧見他這模樣,不由得微微莞爾,伸手翻開裏面的文牍,輕聲朝阿術真道:“這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找度支曹的人辦的通關文牒,你如要出關,使這個就行。”
他握着阿術真的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虎口,另一只手則指向鹿苑外的城陽邊際,示意阿術真擡頭看過去,說道:“鹿苑外圍,便是石渠外的村落,從那邊出去不用受城門校尉盤查,也不用走官道,便能徑直遠出城陽了。就是出紀山時山道有些難走,中間有不少險要斷崖,有些難攀,不過你輕功這麽好,想來也是無礙。”
阿術真沉默良久,方才問道:“為什麽?”
“阿術真,像你這樣的人,永遠是不會做人家的奴隸,也不應當做人家的奴隸,”殷錯望着他的眼睛,神情認真地道,“我不知道你以前怎麽樣,為什麽會到中原,給人家賣進南院,但是……但是呢,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古話,叫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嗯……所以你也不必介懷。”
阿術真平日裏見慣了殷錯插科打诨,還是頭一次見殷錯如此鄭重其事,倒不由得眼露詫異。
這些話雖然殷錯早已打了無數遍腹稿,但如今真正當着阿術真的面說,殷錯卻仍自有些不好意思,臉上微微泛紅,他抵拳輕輕咳嗽了一聲,正色道:“你既然遇到我了,就……就可見,你的境遇定然是會好轉起來的。雖然你向來也不同我說,但是我多少也還是能猜到一些,我想你定然還是有很多要緊事要做,倘若做不成,我想你這輩子也不會高興。雖然我很喜歡你陪着我,但……但我總也不能因為一己私欲就這麽拘着你、礙你的事情。我爹爹常說,做人不可太盡,凡事都還是得留一線……嗯……總而言之……總而言之,你的奴契我燒掉了,你以後也不必當我的侍從啦,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沒什麽能再拘着你的,你不該再被困在四方館這麽個方寸之地的。”
阿術真萬料不到殷錯竟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更料不到殷錯會有這般舉動,一時間只得愣在當場。
兩人正自相對無言間,圍場之西的哨聲陣陣,正是圍獵已終,衆人在折桂賀喜、起蒿飲酒的歡聲。
殷錯待要回去赴宴,擡頭看着阿術真俊秀的臉龐,不覺胸口發酸,只覺心中湧起萬般舍不得的留戀之感,然則絲毫不敢開口,只是一哂,伸手拍了拍阿術真的肩,輕聲道:“到時候了,我須得回去啦,免得皇叔問起來難應付。我知道你武功好,但還是自己多留神些啊,別再着了人家的道、又中了什麽毒。你自己……你自己好好的,萬事小心。”
他心中酸澀,不敢再回頭與阿術真目光相接,只怕自己再看阿術真一眼,便舍不得将他放走了,連忙翻身上馬,一拉缰繩,急聲地催馬便走。
這件事雖是殷錯早就打定了注意,但終究還是心裏不好過,他揚鞭催馬在山林之中跑了一陣,遠遠看着山陰底下的篝火人影,想到群臣阿谀奉承、觥籌交錯的宴飲之景,心中不覺一陣厭煩,便不再催馬回去,反往山澗邊去任它閑蕩。
那青骢馬低頭吃草,殷錯攥着缰繩,有些魂不守舍地茫然發着呆。
他由着青骢馬也不知四下亂走了多久,忽而聽到耳邊獵犬聲近,這才猛地回過神來,不覺吃了一驚。
窸窣聲響中,又聽一人呼斥揚鞭,十餘頭矯健獵犬從灌木叢中蹿出,盯着殷錯與他的青骢馬遲疑不定,一時間犬吠不止。
殷錯甚感詫異,微扯缰繩,讓坐騎後退兩步,只見三四個穿着仆役裝束的侍衛簇擁着一名騎着高頭大馬的錦衣公子走近,卻不是權瑛是誰?
殷錯與權瑛兩人自上次權瑛“揚刀會”一聚之後,早就已是公然撕破臉,活脫脫地心不和面也不和,此時他本就心煩意亂,卻不巧又見得了權瑛,更是沒甚好氣,白了權瑛一眼,一副渾将權瑛視若無睹的模樣。
權瑛面上仍自那副渾然自若的笑面,見得殷錯這一人一馬,倒也微感詫異,笑道:“嗬,小王爺左右都是怎麽伺候的,這密林深澗的也不知道好生伺候,倒是留着小王爺一人獨個待着?當真是不得力得很。”
殷錯冷笑道:“少爺愛怎麽着就怎麽着,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
權瑛卻也不動怒,仍自笑吟吟地道:“往日裏總見你與那胡人男奴厮混在一處,成日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怎麽今日這樣好的時候,倒不摽一道兒了,為兄也是一時好奇。”
殷錯察覺他話中似乎頗有深意,心下頓時戒備心起,冷冷地道:“關你什麽事?”
“琢玉啊,本來你愛與哪個相好,就與哪個想好,這的确是不礙我的事,”權瑛嘆道,“可偏偏你卻要你那胡人姘頭,三番兩次來踩我的臉面,為兄自然是心下不痛快得很了,可你我都是自家兄弟,又不便為個外人傷了和氣,不然太子表哥可多難做啊,你說是不是?”
殷錯心下一緊,柳眉倒豎,怒視權瑛道:“你敢對阿術真動手腳,我立時就讓你人頭落地。”
權瑛微微一笑,說道:“小王爺倒當真是個風流人,都不知道先顧及自己,偏就一門心思顧着你那胡人蠻子。”
他此言一出,殷錯方覺不妙,只聽權瑛撮唇做哨,群犬驀然便朝殷錯猛撲而去,殷錯大驚失色,連忙拉緊缰繩,那青骢馬亦是十分驚懼,嘶鳴一聲,扭頭拔腿,載着殷錯慌忙逃竄。
那青骢馬慌不擇路,向前狂奔,然則這密林之中灌木草叢多不可數,并不若平地開闊,那青骢馬着實頗為難走,群犬卻是矯健靈敏之極,在灌木之中前蹿蹦躍,緊追不舍,竟而越追越近。
殷錯心下慌張,只得催馬急行,一獵犬迅奔而至,竟而飛撲而上,咬住了馬尾,那青骢馬大痛,後蹄翻蹬,險些将殷錯掀翻在地,殷錯大驚,一面抱着馬脖,一面從馬鞍旁的挂袋上抽出了鐵弓,匝身猛劈,擊向那獵犬。
他一劈真是使力使得手都痛了,方自那獵犬打得翻了個筋鬥,落在後面,然則其餘獵犬仍自蜂擁而上,對着一人一馬急起直追。
那青骢馬又惶急奔出數十丈,眼前灌木叢愈漸稀少,竟而豁然開通起來,卻聽水聲隆隆,前方不遠處的斷崖處竟而是一條粗數十圍的大瀑布懸垂而下。
殷錯方才拿着鐵弓一門心思想的盡是與一衆獵犬纏鬥,哪及看路,如今這才回神,不由得怛然失色,連忙回拽青骢馬的缰繩,然則那青骢馬慌不擇路,狂奔極迅,一時間卻哪剎得住,然則缰繩縮緊,勒得它痛極,只得前蹄驀然回撤,卻不免馬背一颠,竟而将殷錯甩了出去。
這一下兔起鹘落,殷錯大叫一聲,全然不及應變,便已被那青骢馬甩下了來,身子下堕,徑直從山崖沿邊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