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競射
第15章 競射
殷鎮與權皇後一黨見殷峪竟而當真沉吟,臉色更是差了幾分。
這當口,卻見殷鎮身側一華服婦人走了出來,徑直朝殷峪施了一禮,斜睨了殷铎一眼,冷笑道:“賤妾不才,願代夫君效勞,倒毋庸勞駕二弟。”
那婦人話音并不如何大聲,緩緩說來,卻不禁教衆人盡皆嘩然。阿術真心下也是大奇,凝神看去,只見這說話的女子年紀與殷鎮相當,一身大紅色的貂皮鬥篷,頭上戴着九株錦冠,相貌卻着實平平無奇,絲毫無甚豐美之儀,勉強可算是中人之姿,然則目光如電,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一番傲然氣度,與場上一衆嬌怯貌美、弱柳扶風的宗室貴女屬實是格格不入。
阿術真自然并不在意這些旁枝末節之事,只留神看她步伐吐息,心下微微一凜,低聲朝殷錯問道:“這女子武功很好,是誰?”
殷錯長出一口氣,臉上露出欣然之色,微微一笑,悄聲同阿術真道:“那是太子妃謝令光。人家是谯國公謝崇的女公子,将門之後自然是家學淵源了。”
阿術真點了點頭,心下仍自驚詫。
殷錯所言的雍州謝氏在西北基業百年,當年輔佐太祖皇帝打江山居功甚偉,然則其後人卻已頗見遜色,如今更是名聲不顯。阿術真先前便曾聽波旬尊者說過,他當年在中原武林鬧得天翻地覆,亦曾往至河西與雍州謝氏後人交過手。
阿術真還記得波旬尊者曾言道,雍州謝氏早已頗見頹勢,族中依仗祖宗蔭庇、好逸惡勞的不肖子弟者甚衆,武功均自平平,當日谯國公府中連能抵擋他一掌之力者都無,倒是“将門無虎子”,料想谯國公地下有知,定然也要抱恨黃泉。
阿術真心道:“這女子倘若早生二十年,興許國師便不會這般論斷日谯國公府。”
他想起波旬尊者,不禁微微擡頭,看向場中越衆而出的謝令光,眼神中頓時流露出了凝重之色。
殷铎聞言亦是驚異不止,不由得怒從心起:“連殷鎮那病秧子都不敢拂我臉面,你這醜婆娘又算什麽東西,倒敢與我争鋒?”
他心下憤懑,孰料殷峪臉上卻并無甚愠色,只一捋長須,微笑颔首,竟而絲毫瞧不出心思如何,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奏樂罷!”
衆禮官見狀,忙奏樂起和,《貍首》之歌響徹行雲,諸侍官領命,将獸籠之中的贊射牲一齊放走,但見那雁群振翅而飛,黑壓壓的一片朝圍場之中飛來。
衆樂官高聲而歌,兩名伴射使躬身踏前,一左一右地上來将兩柄鐵弓各自呈給殷铎與謝令光,竟是請兩人競射之意。
古有“比三耦”的三番射之禮,其時三番射禮則與鄉射禮相近:“凡射皆三次:初射, 三耦射, 不釋獲;再射, 三耦與衆耦皆射;三射, 以樂節射, 皆釋獲, 飲不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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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殷峪之意,也是依禮射的古典禮,要殷铎與謝令光競射,而後釋獲算籌既訖,勝負自然分明。
殷铎見父皇竟而要自己與一介弱質女流較技,心下大為不忿,冷哼一聲,徑直越衆而出,舉起鐵弓一搭箭矢,雙手勾弦如鷹爪,扳指如燈,引弓一彀,頃刻間只聽雷霆一般的驟然一聲驚響,殷铎已射出一箭,正穿入一頭大雁頸中。那大雁哀鳴一身,倏忽落下。
那大雁高飛甚疾,殷铎這一手箭法果然精妙,衆人不由得大聲喝彩,更有巧舌如簧者當場便吟詩作賦,大為贊頌。
殷铎心下得意,也不管謝令光一箭未出,徑直又上前持弓放箭,嗖得一箭射向半空,向那領頭前飛的大雁射去。
眼見得那箭破空而出,謝令光臉露嘲意,過去不慌不忙地握起侍官遞來的長弓,但見她按弓一引,瞄得竟不是空中高飛的贊射牲,而是殷铎方才離弦而出的那一箭。
只聽嗤得一聲裂響,謝令光那後射之箭竟而急飛往前,箭尖徑直将殷铎射出的箭羽貫穿成了兩截。
被殷铎先前瞄準的那大雁從箭下九死一生,只驚得撲翅猛飛,衆人卻是駭然,原本高舉酒杯贊賀殷铎的吟詩聲、作賦聲戛然而止。
謝令光旋又托住那鐵弓,驀地運勁搭弓,右手撤弦,那鐵弓果然張之穹隆然,一杆羽箭勢若流星,倏忽向那兩頭并肩盤旋的大雁刺去。
這一箭迅疾之極,卻又悄無聲息,那大雁毫無察覺,連閃避也不及,頃刻間便被箭镞捅了對穿,那一箭穿過這大雁,勁道卻未有衰竭之相,猶自前飛,又穿入了另一雁腹中。
這飛箭如電,竟是一箭将雙雁射落,衆人只看得目眩神移、張口結舌,若非親眼所見,又怎能相信如此神駿的箭術竟是出自閨閣之中。
眼下獲者揚旌唱獲,殷铎失了一矢,謝令光卻一箭雙獲,顯然敗績頗現,只氣得殷铎暗自咬牙,他忙又從箭袋中抽出羽箭,正待搭弓再射,卻見謝令光又是一箭射來,猶自将他的箭矢射斷了。
殷铎大怒,冷冷地道:“皇嫂這一箭是什麽名目?我可從未聽司射誘射時說過這等射旁人箭矢的儀注!難道皇嫂這一箭也是合射義的嗎?”
“這一箭,叫做‘鄭伯克段于鄢’,”謝令光微微一笑,說道,“想來二弟年輕,貴妃還未曾教過你,倒也情有可原。”
她提起“鄭莊公與共叔段”的典故,自是訓*殷铎方才不尊長幼之序、口出不遜,頓時将堵得殷铎啞口無言。
殷铎箭術本就不及她,便是當真一對一的競射也絕敵不過謝令光,更何況謝令光此時公然仗技陵壓他,殷铎又豈有還手之力?如此這般,殷铎只得面如土色、眼睜睜地等她射了三番。
司射等人遂行拾取矢,兩人相互揖退,釋獲者捆束視算之後,告獲于殷峪。殷铎向來自負騎射之術冠絕江陵,孰料如今竟慘敗在太子妃謝令光手下,衆人也是意想不到,均自暗暗稱奇,對這平日裏不聲不響的謝令光不由得側目而視。
殷錯看着殷铎飲着罰酒,忍不住暗自偷笑,大聲鼓掌,又朝殷峪笑道:“恭喜皇叔又得一國手!”
殷峪也極其開懷,賜了謝令光赤金十钣, 又要樂正将柷敔賞賜給謝令光,哈哈大笑道:“發而不失正鹄者, 其唯賢者乎!太子妃射藝卓絕、誠敬不僞,乃是我大楚之幸。”
謝令光拜謝隆恩,群臣也忙即作揖稱是,口中連道“善哉”、“聖明”之言。
兩人競射既然已畢,諸将紛紛舉杯進酒,酌酒後方自上馬馳進圍場之中,彎弓搭箭,進行狩獵。但見軍臣僚等依次而射,場中一時間鳥獸四散、嘶鳴哀野。
殷錯騎射平平,對這等事情倒也不甚熱衷,但因顧及殷鎮先前之托,便還是陪着殷赦在周遭不遠處的獵場中玩了些時候,待得殷赦終于盡興,他方自攜着阿術真也與群臣一道,揚鞭策馬,上了圍場的山道。
那獵場四野環山,專供皇室馳騁田獵,自然寬闊得很,殷錯自知本身尋常,倒也無甚争強好勝之意,反倒是優哉游哉地同阿術真權當跑馬踏春,在山林中時騎馬、時漫步,一路上還有閑心賞玩這山中的溪流瀑布。
兩人騎着馬涉溪過去,方自下馬,立時便見得草叢邊跑走了一團團灰蓬蓬的兔子,本在岸邊喝水的幾只也全給兩人驚得四下亂跑起來。
殷錯吃了一驚,說道:“這麽肥的兔子,都快有獅子貓大了,定是宮人們從禦花園裏捉來的,不然山裏哪長得出這麽肥的兔子。”
阿術真不由得微微一笑,伸手捏住殷錯的肩膀,推着他過去,說道:“去射箭,我教你。”
殷錯伸了伸舌頭,從他手中接過鐵弓,上前擡臂握住弓把。
阿術真站在他身後,雙手從他腰側環過,一面握着他的雙肘,一面順着他的目光緊盯箭簇之尖,低聲朝殷錯道:“一拳主定,前後直正。”
殷錯深吸一口氣,扳正雙臂,想要凝神正身,然則他與阿術真這樣貼身站着,彼此呼吸交錯,滿心滿眼都是阿術真,卻又哪能屏下氣來,不由得臉上發燙。
“舒氣,”阿術真摸着他的雙臂緩緩順到腰側,在他耳邊緩緩說道,“腰上繃緊,拉弦,盯着樹杆。”
殷錯胸口怦然而跳,咬牙放了一箭,卻見那箭矢擦着岸邊柳樹斜飛而去,嗤的一聲堕入了灌木叢中,全然射偏。
阿術真心下大樂,頓時便哈哈大笑起來。
殷錯大窘,頓時連耳根都紅了,将鐵弓往邊上忿忿一丢,轉身撲進阿術真懷裏抱住他往後一拖,将他壓得半躺在地上,氣惱道:“呸!你看你教得什麽箭!阿術真你存心的是不是?”
阿術真笑得打跌,攬着他後腰,揶揄道:“射不動心,你這人方才卻心氣浮躁得很,哪有準頭?有欲之射,必成濫射,我可教不成。”
殷錯低頭在他喉結上咬了一口,哼聲道:“你教不成我,我倒要教你個乖,讓你瞧瞧二公子究竟射不射得了箭!”
作者有話說:
*三番射儀按《先秦三番射考論》,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