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行圍
第14章 行圍
“帶你去做什麽,你拉得動弓麽?騎得了馬麽?”殷錯伸手擰了擰殷赦的臉頰,笑道,“你人生得還不如青骢馬高呢,去了也沒意思得很。”
殷氏宗室向來秉承楚地習氣,春社之日往往是先致祭再行燕飲射禮,射禮之後則是行圍春蒐,以勉勵殷氏子弟不忘先祖的武人遺風。
殷赦從未出過皇城,因此對春獵之事甚是心往,聽了殷錯之言頓時耷拉下臉來,怏怏不樂地看向殷錯。
殷鎮見了兒子這副樣子也是莞爾,他自己因病弱之故,自小便拘于深宮之中,不良于行,倒也不忍兒子同樣小小年紀便無歡時,便開口道:“算啦算啦,容官你就将赦兒也帶了去罷。這小猴兒成日念叨着春獵,若是你今年還不帶去瞧上一眼,只怕他這一年都不能安生。我自個身子骨你也知道,沒這麽好的精神頭顧得上他,就難為你替我多看着點着赦兒罷。”
殷赦這才笑逐顏開,大喜過望道:“多謝爹爹!多謝九叔叔!”
殷錯也是一笑,朝殷赦扮個鬼臉,逗他道:“謝我什麽?謝我到時候嫌你不聽話,多打你一頓屁股。”
殷赦也悄悄學着殷錯的模樣朝他扮了個鬼臉,随後又覺自己此舉失儀,唯恐給父親瞧見了要訓斥,不由得便紅了臉,忙又縮回了殷錯懷中。
殷鎮安撫完了兒子,便也沒甚閑時了,便匆匆打發他倆走了,伏案又與東宮諸侍臣處理繁重文牍。
殷錯陪着殷赦在偏殿解了半晌的九連環,終于将這玩意拆得個七七八八,套成了個馬馬虎虎的宮燈樣式。
平日裏,這等新奇物什定然是讨殷赦喜歡,因此殷錯頗為得意,滿心以為這回總算能哄得自己這寶貝侄兒喜笑顏開,豈料擡頭瞥去,卻見小殷赦并未有多歡喜,仍自托着腮發着呆,一副神游天外的憂愁模樣。
殷錯心下大奇,問道:“赦兒,怎麽了?你不喜歡玩這個了?”
殷赦搖了搖頭,說道:“我……我是擔心爹爹不好。”
殷錯心下一緊,抱起殷赦,将他帶到榻上,輕聲問道:“你爹爹怎麽了,他近來身子不好麽?”
殷赦低着頭,埋頭伏在殷錯肩上,悶聲道:“入冬的時候,爹爹就總是生病,老是不許我和姊姊去見他,說是怕我們也染了病氣過去。我很想見爹爹,因為他總是一個人悶在寝殿裏,不愛見人,我想興許陪他說說話,他心裏也能好受一些,病也能好得快些。可媽媽卻說,爹爹的舊病複發是假,心氣郁結才是真,他不見我和姊姊,是怕自己發脾氣吓到我們。”
殷錯皺了皺眉,問道:“怎麽,難道朝廷中有誰惹他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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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因為爺爺只喜歡二叔叔,不喜歡爹爹,”殷赦臉色頗為難過,小聲說道,“朝廷之中就只有舅爺爺是向着爹爹的,所以爺爺近來總是找舅爺爺的不是、為難他,不想讓他幫爹爹的忙,還把六姑姑嫁給了三舅舅。”
殷錯笑道:“你姑姑嫁給三舅舅有什麽不好啊?你權瑛三舅舅生得好看麽,待你不好麽?怎麽就般配不得你姑姑了?”
殷赦卻道:“可他們又不是兩情相悅,怎麽能成婚呢?”
殷錯被他逗得笑了起來,忍不住捏了捏殷赦的鼻子,失笑道:“你這小鬼靈精,從哪裏學來的詞,還知道‘兩情相悅’了。”
殷赦噘嘴道:“我自然知道,因為三舅舅和六姑姑本來就像我爹爹媽媽一樣,一點也不情願成婚。”
殷錯不由得一怔,只得伸手過去揉了揉殷赦的頭發,說道:“小傻子,別胡說八道,你爹爹媽媽若不是兩情相悅,又怎麽生得出你和你姊姊?”
殷赦雖然早慧,于這種男女之情終究還是無從得知,聞言不由得一呆,随後卻又道:“我才不信,九叔叔你又騙我。”
“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做什麽,你長大就知道了,”殷錯一笑,坐在榻邊,俯身過去勾了勾殷赦小拇指,正色道,“九叔叔同你拉鈎好不好?說了不騙你。”
殷赦将信将疑地同他拉了拉勾,嘟囔道:“你們總是哄我,還當我什麽也不懂。”
殷錯笑着撫了撫他的額頭,待殷赦閉上眼睛,他才放下帏帳,吹滅了邊上燭火。
但見此時小雨淅淅瀝瀝,一衆小黃門給殷錯撐着傘,送他出了宮門,又鞍前馬後地忙活給殷錯雇車。
皇城外宵禁未至,四下燈火如螢,又逢春雨連綿,油潤如酥,翠珠一般林落到玉盤也似的荷葉之上,響聲清脆,盡是綠萍煙波,人語渺渺。
殷錯撐着傘站在護城河前,卻見氤氲濛濛的雨幕之中,分明有一人撐着傘、攜着輿馬立在波光粼粼的水渠前。街上衆人躲雨的躲雨,收攤的收攤,那人卻猶自“風雨不動安如山”,若無其事地杵在護城河前,同那兩只鎮橋的石獅子面面相觑。
殷錯怔怔地又向那人望了兩眼,那人卻自感覺到一般,驀然回過頭來,撐着傘便從橋上走了過去,滿身滿臉都是雨水,熒綠的眼睛潛在深灰的暮雨中,赫然便是阿術真。
殷錯吃了一驚,奇道:“阿術真?你怎麽找來的?”
阿術真答道:“下雨,接你。”
殷錯胸口微微一酸,側過頭去,又瞥了一眼他身後那乘馬車,低聲問道:“來順備的車?”
阿術真點了點頭,過來将殷錯接上車去,那車夫得了吩咐,便趕忙揚鞭趕車。
殷錯叫阿術真也進了車中,擡眼便見他一身衣衫都正自濕漉漉地滴水。此時春寒料峭,他甫一進來,殷錯便覺一陣寒氣,料想阿術真身上也不甚好受,不由得瞪了阿術真一眼,正想脫下自己外襯的大氅,丢給阿術鎮,朝阿術真道:“這麽大人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雨麽?”
阿術真卻朝他搖了搖頭,屈膝坐下,跟着盤腿運功,身上絲絲白汽蒸騰而起,頃刻間衣衫上的雨水便已消失殆盡,完好如初。
殷錯咋舌,只得又讪讪地将大氅抱回自己懷中,十分氣結地看着阿術真。
阿術真則一如往日,仍是那副淡漠神情。
殷錯無奈,開口道:“過幾日便是春獵了,你陪着我去罷。四方館的侍衛都沒你武功了得,幫不上我什麽忙。”
阿術真點頭應了一聲,卻也不再言語。
那大車內頗為寬敞,兩人在那坐榻上遠遠相隔,倒也絲毫不嫌氣悶狹小。
殷錯心下不忿,将懷中大氅往邊上一擱,探過身去,跪坐在他腿側,環住了阿術真的雙肩,一只手抵着阿術真的下巴,迫他擡起頭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則繞過他的發梢,輕輕地摩挲着他的後頸。
阿術真微微仰起頭看向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教殷錯看得心下發癢,忍不住便低頭親了親他的臉頰。阿術真擡手順着他的脊背緩緩地摸着,讓他靠得更近,殷錯俯身半倚在他身上,膝蓋跻進他的腿側,抵着他那物什若無其事地撩撥着。
阿術真渾身一滞,臉上神色終于有了波瀾。
殷錯側過頭去,解開自己的中衣伏到他懷裏,湊在他耳畔低聲道:“怎麽辦阿術真,我身上也給雨淋濕了,你要不要幫我也熨幹?”
阿術真也側頭吻在他唇上,回手扯下他的衣帶,探到他後腰下,撚弄片刻,殷錯卻也灰溜溜地敗下陣來,再不能淫/言蕩語地調笑,沒臉沒臊地只顧着一疊聲央着他入巷。
車外春雨如織,車內倒也是胡天胡地的無端春色。
這飄萍春雨雖急,卻也不過煙汀數日,到得春社時節,便又是莺啼草長,桃花雲盡。
春社日近,殷氏諸王公宗室自也齊聚江陵城外的太廟前封土祀社、祈年散福,其後便是皇帝殷峪與王公群臣燕飲為歡。
宴畢,衆人驅車往至城郊獵場之中,先行射禮,以明其節。
阿術真随侍殷錯左右,他一身侍衛裝束,低垂帽檐,畏畏縮縮地跟着殷錯身後并不如何打眼,一如四方館中的尋常仆從侍衛,心中卻對他們漢人的射藝頗為好奇,待見周圍無人在意,便悄悄擡起頭,瞥向圍場之中。
樂官齊奏《驺虞》,衆人駐足而觀,苑中諸侍官方自打開獸籠,只聽嘶鳴聲中,鳥獸遁逃,四野塵土四揚,一群麋鹿四蹄騰飛,向圍場外馳去。
皇帝殷峪舉起弓箭,連珠箭發,射中一頭高角雄鹿,衆人齊聲歡呼,俯身下拜,口中連稱萬歲。
阿術真跟着衆人跪拜,起來時不禁擡眼向那中原天子看去。只見殷峪身着龍袍,滿頭灰白頭發,其時這中原皇帝已年過半百,臉上雖隐約可見年輕之時的赫然盛威,但眼下終究已是難掩風霜,并不複盛年之時的體魄氣力。他一箭射去,那雄鹿掙紮奔跑數丈方才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被衆侍衛上前補刀砍死,但衆人阿谀如潮,殷峪便對此事并不以為意,捋須微笑,看起來倒也算是自得。
衆侍衛将那雄鹿拖走宰殺,殷峪依禮賞賜衆人。按其時楚地的射禮,春獵時天子以《驺虞》為節,以彰其德,之後便應奏《貍首》,太子率百官立德效行。然則如今的太子殷鎮自幼體弱,孱弱多病,更罔論拉弓射箭,因而次禮向來都是徑直由群臣令行。
衆樂官待要奏樂,卻見看席之中一頭戴朝冠、身着蟒袍之人越衆而出,正是殷峪的次子殷铎。
殷錯素知這殷铎依仗殷峪寵愛,為人驕橫,時常不敬兄長、苛待幼弟,衆宗親也是對他敬而遠之,殷錯料想這殷铎眼下定然不懷好意,對此不由得微微皺眉,果然只聽殷铎朗聲笑道:“父皇,兒臣今業已及冠,可替父皇與皇兄分憂,這支《貍首》,不如就讓兒臣代勞了罷?”
他此言一出,殷鎮與權皇後都是臉色不虞,權谔亦也不免皺眉,群臣則心領神會,各自低頭并不敢多言,心中卻暗自含笑,頗為好奇殷峪如何作答。
這殷铎與殷鎮并非一母同胞,而是殷峪的寵妃元恭妃所出,因而性情相貌都與殷鎮大相徑庭。殷鎮生得溫文蘊藉,為人也頗不似楚地兒女的武人習氣,反而略嫌文弱,因此不為馬上得天下的殷峪所喜,殷铎此人卻天性好武,又生就一副方臉濃眉,甚肖其父,向來頗為殷峪寵愛。
然則殷鎮是嫡長子,向來德行無虧,膝下又有皇太孫在側,就算殷峪有心,卻也不好廢他另立太子。而今殷铎所說之言,自然是十分逾矩之行,若非他如今榮寵甚盛,就是以他此言來治罪也未嘗不可,然則他兵行險着,卻委實正中殷峪心病,倒是教殷峪一時間竟而當真有些躊躇起來,半晌仍自沉吟不答。
殷錯見狀也是不禁皺眉,心中暗自罵道:“殷铎賊殺胚的當真是好不要臉,太子如今還好端端的當着他面站着呢,他就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倘若太子當真病了,他豈不是要反了天了?笑話!也不撒泡尿照照,憑你這王八羔子也配?”
作者有話說:
改大了一點殷赦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