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亂緒
第11章 亂緒
殷錯愕然道:“五陰熾盛?”
這五陰熾盛原是佛家八苦中的生苦,而後亦為武學義理沿用。
“天下武學都是殊出同源,又有什麽正邪之分了,正如刀劍兵器,惡人拿來便是作惡,好人拿來便是行善,”殷錯說道,“那些沒甚本事的武夫妒忌你,故意說些侮辱人的言語,你別睬他們就是了。”
阿術真聽出他話裏話外都是維護之意,微微一笑,說道:“他們斥我們武功為邪門歪道,并非全是妄言,乃是因我們修煉的內功與玄門之法大異,且極違天地正理,難逃天譴,邪門歪道之稱确也有幾分道理。”
殷錯自己是個紮馬步也嫌累的懶憊鬼,于學內功的艱險,自是一無所知,聞言不由得甚是詫異。
“武學之中,內功為本,外功為末,因而內家功夫方是重中之重,”阿術真道,“那些個武林正統的內家功夫是源自玄門正宗氣功,采日月之精華,服日月之氣法,皆是從《雲笈七簽》中衍化而出的法門。”
殷錯想起父母平時談論武道之時,曾說過天下玄門歸宗皆屬龍虎山,當時他還不甚了了,如今聽阿術真之言這才恍然,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內功練氣,自身修為精進需靠吐納更新,內養清氣,外吐濁氣,但因此法有違人身機理,修煉又極艱難,若非天賦異禀,又或是有甚機緣,內功能有大成者少之又少,且就算筋骨奇佳之人,初時多半也是進展極緩,直至陰陽化境之後方有大成,”阿術真緩緩說道,“然則邪派武功的修煉法門卻是恰恰相反。邪派內功養氣之時不分清濁,唯求速成,因此修煉極易,進展甚快,但卻大傷心性。往往武功越高,體內濁氣所蘊越多,五陰越盛,以至于其人狂性越大,若非定力高深,極難克制,到得最後必定走火入魔而死。而玄門內功乃是內修之法,于定力有益,進展雖慢,但卻無走火入魔之憂。”
殷錯心下一凜,如此看來,修行內功本就艱險,而修煉這邪門內功委實更是兇險,但因其上手容易,且威力頗大,極易速成,想來從者多半不少。
聽這“走火入魔”四字,殷錯頓時便感悚然,忙問道:“那……那你怎麽辦?你……你也會走火入魔嗎?”
阿術真卻頗為淡然,說道:“這是自然。”
“那怎麽成!好端端的人,怎麽能因這個死了呢!”殷錯聞言不由得着急了起來,說道,“難道就沒什麽破解之法了麽?”
阿術真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想,這約莫是沒有的。饒是我師父這樣的天縱奇才,最終也仍舊逃不出走火入魔之噩,旁的人想來也更想不出什麽破解之法了。”
殷錯一呆,他如今尚是“未知生焉知死”的年紀,乍然聽聞比他還小上幾歲的阿術真竟向自己坦言死期,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茫然,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阿術真卻不以為意,只微微一笑,說道:“人固有一死,誰也逃不了的。似我這樣的人,就算不因五陰熾盛、走火入魔而死,也會因其他之事不得善終,倒也沒什麽。死了便是複又回到金烏神的懷抱之中,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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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心中卻驀然有些難過,小聲嘟囔道:“死了就是死了,那有什麽好的!”
阿術真笑着搖搖頭,卻并不與他分辯什麽。
他背着殷錯,腳下步履卻仍是輕快,絲毫不似多負着一個人。未至半炷香的時間,便已至四方館前。
殷錯抱着阿術真不肯撤手,阿術真自然也就由着他,徑直背着他進去南廂房,又過去問侍女們尋藥。小厮侍女們見了兩人渾身衣衫全是又是裂痕又是破縷,還有不少血污,顯然便是一副同人惡鬥的樣子,都吓得不輕,忙圍着殷錯侍候,生恐小王爺有什麽閃失。
殷錯笑嘻嘻地搪塞一番,不讓他們去尚藥局請大夫,又吩咐四方館的小厮過去漢陽侯府的芙蓉園中将送他過去的幾個車夫、仆役喊回來。
阿術真從侍女那裏拿了一堆藥瓶,侍女們也已打了熱水進來,正自給殷錯沐濯灑足。
殷錯看了看衆侍女,又看了看阿術真,心裏忽然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待得穿好中衣,便揮了揮手,屏退了衆侍女,只說教阿術真一個人留下伺候。
阿術真自然也無甚異議,便執着炭鉗在屋裏燒好了銀炭,待得屋內溫熱生暖,這才過去給殷錯更衣裹傷。
他一手擎着藥,挨近站立在床邊,另一手将殷錯的足襪扯脫了,跟着握住他腳踝,給殷錯上藥。
殷錯本是懶洋洋地倚着床欄上翻着書軸,忽然給阿術真微微發冷的手掌捉住了腳踝,胸口驀然一熱,連忙正襟危坐起來。
方才在路上阿術真替他裹傷時殷錯一心只顧着呼痛,倒也沒如何想入非非,這時他只披着一身中衣,看着阿術真單膝跪在腳踏上,低着頭挨在自己跟前,腦子裏卻又胡思亂想起來,不禁滿臉飛紅。阿術真恰也擡頭看了他一眼,殷錯心下一跳,不自禁回身一縮。
阿術真只道他嫌那藥敷得傷口疼,伸手過去将殷錯又扯了回來,低聲道:“別動,仔細留疤。”
殷錯扒過被子來,抱在懷裏,另一只腳曲着膝蓋抵着下巴,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怔愣半晌,才笑道:“哪有這麽講究,你當我是姑娘家麽?”
阿術真一笑,笑意中卻頗有促狹之意,說道:“我們漠北的姑娘可比你要硬氣得多了,須眉男兒也未必比得過,誰似你這般,丁點大的傷也要大呼小叫,叫苦連天,羞也不羞?”
殷錯惱得臉上更是發紅,伸手過去朝他肩頭輕輕一擊,作勢要打他,裝兇逞惡地道:“再笑話人,少爺大耳括子抽你。”
阿術真一笑,手腳利索地給殷錯裹好傷、套上深衣,給他輕輕掖好被褥,待要吹滅燭火,殷錯卻道:“上來陪少爺睡會兒。”
阿術真一愣,很是奇怪地看向殷錯。
“屏風那頭有浴桶和熱水,洗淨了再過來,”殷錯朝阿術真頤指氣使道,“一身的血腥氣,也不嫌吓人。”
阿術真點頭笑了笑,便依言過去打了水來,到屏風後頭去沐浴。
殷錯從被子裏鑽出來半個腦袋,看着屏風上阿術真影影綽綽的身形,一顆心砰砰而跳,忙閉住了眼睛,隔了半晌仍臉上發燙,便掀開被子跳下床來,穿着木屐緩步走過去。
他随手将架子上的茅香花苗都一股腦地放進了魚洗之中,跟着又拿了條汗巾,走到屏風後頭,将手中魚洗裏的檀香白礬、薰草花木扔了不少丢進浴桶之中。
阿術真一頭漆黑的長發濕漉漉地攏在身側,一雙幽深眼睛的眼睛在氤氲的霧氣中顯得更是瑩綠,像潛伏在黑暗之中的白狼盯着獵物似的,頗有幾分令人悚然,殷錯卻不由得臉上漲紅,睫毛亂顫。
“你過來做什麽?”阿術真詫道。
殷錯雙手叉着腰,努了努嘴,示意阿術真去用魚洗裏的香湯花葉,理直氣壯地說道:“早知道你這小蠻子連皂莢也不會使,喏。”
阿術真伸手過去撥了撥那花草,只覺一股極其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不由得皺了皺眉,往後一倚,雙手擱在浴桶上,甚是不悅地搖了搖頭。
殷錯卻按着阿術真的肩,使他安安生生地坐着,伸手到一旁提起銅壺,将魚洗中的諸般花木都扔了進去,捋起袖子,半俯着身過去,一只手慢慢梳着他的長發,一只手則提着銅壺給他倒水。
阿術真更是驚詫,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殷錯朝他伸了伸舌頭,說道:“呿,你才是少爺,我是下人!少爺請了,小的服侍您沐浴!”
殷錯這話雖是揶揄玩笑,但卻終究還是吐露了幾分又無奈又缱绻的隐秘心思,他是當真沒見過第二個似阿術真這樣的下人,雖然口裏自承奴隸,行事氣度卻向來傲氣得很,比他這個正經主子還要神氣得多,真是教殷錯滿腹好奇,仿佛得了一件頂好玩的新奇物件一樣,只想一門心思将他裏裏外外都探個底朝天。
阿術真自然也不會有什麽誠惶誠恐的神情,仍是這般安然處之。殷錯微微傾身,撥弄開他身側漆黑如墨的長發,只看見阿術真一身漂亮緊實的虬結肌肉,好似一頭正自歇息的獵豹,他胸膛處微微起伏,那頭蒼狼刺青被水浸濕,更是顯眼分明。
殷錯凝神看他的刺青,只覺那刺青樣式古樸粗犷,不加修飾,卻又栩栩如生,仿佛只消看上一眼,耳畔便能聽見群狼嚎月之聲,他指梢劃過阿術真被熱水浸泡得微微發燙的肌膚,不覺一時怔愣。
阿術真卻眼神微微一暗,伸手握住了殷錯的手。他微微擡起頭來,兩個人的呼吸撞在一處,又給水中熱氣一暈,只覺越發灼熱起來。
殷錯心下一蕩,發覺自己竟而對這小蠻子生出了绮念,又是羞愧,又是驚異,不覺耳根通紅。
阿術真覺察他神情有異,不由得頗感奇怪地又看殷錯一眼。
他眼下那張英氣得有些過分銳利的俊臉映在明滅的燈下,倒是顯得柔和了幾分,狹長的雙目中露出兩道泓如秋水的目光,朝着殷錯臉上掃來,卻好似小鈎子一般勾得人心跳如擂鼓,直教殷錯讪讪地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