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奚奴
第3章 奚奴
那少年秀眉一蹙,盯着殷錯看了一陣,确實是記起是殷錯開口救下了自己,但他此時高燒方退,身上酸痛得很,身處這陌生之地甚感不安,并不敢稍刻松懈,仍是挾着青雀不願放手,青雀的脖頸反倒又給他劃出一道血痕,吓得更是花容失色。
殷錯甚感無奈,又擔心他聽不懂漢話,連比帶劃地說道:“你聽得懂漢語麽?小爺早說了,我對你沒存什麽歹心!要殺你早殺了,還給你治傷作甚?你看看你身上裹的傷、床邊喝的藥,那都是小爺花了大價錢的!你個小蠻子不要不識好歹!”
他這些話倒是将那少年說動了,但那少年仍未将青雀放開,只是十分警覺地打量了殷錯良久,待确定他舉手投足間并不似會武的練家子,心下稍寬,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殷錯見他聽得懂漢語,這才暗自松了口氣,又道:“青雀是我派來專程服侍你的,倘若你不想要她服侍、又或是她做了什麽讓你着惱,你同我說,我自會好好管教她,眼下就煩請你先放了青雀,不要為難她一個姑娘家,好不好?”
那少年微微颔首,但随後又冷冷地掃了眼自己身旁一衆案劍瞋目的侍衛,看回殷錯,顯然這架勢仍是有些劍拔弩張。
殷錯這便連忙朝侍衛們擺手道:“你們先出去罷,這兒沒什麽大礙。”
“那怎麽成?”那侍衛長忙道,“這些個白狄蠻子都兇得很,傷了小王爺千金貴體可了不得!”
殷錯笑道:“我自小便在龍勒長大的,見過的白狄人可比你見過的多得多了。”
衆侍衛将信将疑,但殷錯執意如此,他們也只得收了刀兵退到門後。
那少年後背創口血流不止,腦袋早已眩暈起來,這時再也強撐不住,值得放開青雀,将她往邊上一推。青雀驚慌失措地逃了開去,心有餘悸地看着那少年斜歪在地下,捂着嘴話也說不出來,頭也不回地便逃出了耳室。
殷錯趕忙上前扶起那少年,又喊來順、來福這兩個小厮,給他上藥包紮。
這番折騰下來,那少年身上尚未長出新肉的傷口又裂得鮮血淋淋,看起來更是可怖。
好在那尚藥局的山羊胡子大夫為人雖然不甚老實,但醫術确實是不錯,留的那藥膏頗為靈效,就是味道很刺鼻,敷在爛瘡和一道道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更好似針刺一般生疼。
來順來福兩個小厮平日裏也沒做什麽細致活,上藥這活計更是不如侍女們熟練,此時給那少年敷藥便如糊牆似的,殷錯光是瞧着都能感同身受到這般痛楚,連忙出聲讓他倆輕點。那少年雖然疼得臉色煞白,卻只皺了皺眉,并不出聲叫嚷,沉默着任由兩個小厮給他上藥。
“這藥可難得的很呢,”殷錯解釋道,“就是塗上有點疼,不過傷處好得快,你且忍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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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微微擡起頭看他,一雙碧海似的眼睛朗然照人,寒若射星,凝視人時又好似一塊寶石般湛然生光,殷錯不自禁地也回望着他,有些出神地想道:“這小蠻子倒是個美人胚子。”
殷錯這話當然不錯,那少年此時雖然滿臉病容,臉上又挂了彩,尚有些鼻青臉腫的,然則他眉飛入鬓,高鼻深目,五官有如刀裁墨繪,仍是難掩豐神秀異的姿容,較之漢人裏貌美男子的溫文俊秀,卻另有一番異域麗色的勾魂奪目,待得他身量長成,又不知是何等不可方物的豔色。
來順、來福給那少年上了藥,便又給殷錯打發出去煎藥。
殷錯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少年打轉,心中只覺甚是好奇,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你是白狄哪一部的?鄂闕特?颉苾爾齊?你過來中原多久了啊?你是不是學過武功?”
那少年抱着膝蓋坐在榻上,聞言只是望着窗外呆呆出神,并不回答。
“小爺問你話呢,你憑地不答,”殷錯奇道,“你不會說我們漢人的話嗎?可我先前同你說話,你不是聽懂了麽?”
那少年轉過頭來,斜了殷錯一眼,卻也沒說什麽。
殷錯湊到他身前,睜大眼睛,扯着他的臉頰笑道:“糟糕糟糕!我可不會是撿回來一個小啞巴?”
那少年往後一縮,打掉殷錯的手,蹙着眉沒甚好氣地瞪着他。
“是個小啞巴可不成,”殷錯也盤腿坐上床榻來,托着腮撐着胳膊沖着那少年笑嘻嘻地道,“你要是個小啞巴,就趕緊把肚裏那龍涎香吐了還我,小爺才不待見白狄來的小啞巴。”
“為什麽,”那少年沉默良久,方開口問殷錯道,“救我?”
他聲音幹澀嘶啞,說起漢語來也頗有些怪調,想來還并不如何娴熟。
殷錯見終于逗得他開口說話,心下頗為高興,當即笑嘻嘻地道:“我看你那一膀子氣力倒是不錯,肯定能打得贏人。你眼下好好養傷就是了,等傷好了跟着少爺出去威風,把權子璋手底下那幫酒囊飯袋給打他個落花流水,給少爺出氣!”
那少年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顯然是對江陵城中惡名遠揚的地頭蛇纨绔、當今太子的表弟權瑛與殷錯成日兩看兩相厭的嫌隙龃龉一無所知。
“你叫什麽名字啊?”殷錯揚了揚下巴,笑道,“倘若你不愛說,我可就叫你小啞巴了。”
那少年又是默然,半晌才指了指自己,說道:“我,是奴隸,奴隸,沒有名字。主人取什麽名,就叫什麽。”
“我才不愛取名呢,費腦筋,而且我本來也不愛讀書,想破腦袋也取不出什麽好名,”殷錯叉着腰嘁了一聲,“你原來總也有個名兒罷?你爹爹媽媽難道沒給你取名麽?”
那少年微微一怔,便答道:“我叫阿術真。”
殷錯一笑,說道:“那我也叫你阿術真好了。”
那白狄少年阿術真便只點點頭,并不言語。
“我姓殷,單名一個‘錯’字,乳名叫容與,我媽媽是江南人,因此家裏的下人都學着她們江南人的叫法,喊我容官,”殷錯說道,“你要是學着來福來順他們喊容官、容少爺也成,學着四方館的下人喊我小王爺也成。但總而言之,你可得把我姓甚名誰記好了,別出去了讓人家一問,連自己主家是誰也支支吾吾答不出。”
阿術真道:“不會。”
殷錯見他這般惜字如金,叫他多說一句話也跟殺了他頭似的為難,偏就喜歡逗阿術真開口,又笑嘻嘻地問道:“不會什麽?不會答?人家問你主家是誰,你就只好啊啊嗚嗚地害臊說:‘哎喲對不住,少爺就是少爺,叫什麽我可不知道?還是勞煩您老自己上江陵城打聽罷!’”
他這話将阿術真那略有些怪調的漢話口吻學了個十足,惟妙惟肖得很,聽着叫人忍俊不禁,但阿術真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只淡淡地說道:“殷錯,記得。”
殷錯點了點頭,這才滿意,歪了歪頭,烏溜溜的眼睛繞着阿術真的身上轉了又轉,心裏真是說不出的好奇。
他雖在龍勒時雖然也見過有人買賣漠北來的奴隸、戰俘,有時還會見到來邊境賣馬賣狼皮鹿筋、同漢人做生意的白狄商人,但到底白狄人居于漠北草原深處,離陽關甚遠,終究還是見得少。而漢人們也大多極是厭憎這些蠻夷胡人,殷錯往日裏也只是常聽老人們、兵士們深惡痛絕地痛罵白狄胡狗諸般罔顧綱常倫理、行事好似惡鬼一般,卻是從來沒這樣仔仔細細地打量一個白狄人,不由得對阿術真滿腹好奇,抓着他問東問西。
“你的眼睛為什麽是綠的,”殷錯奇道,“我先前見過的白狄人裏,也不常見他們會生一雙綠眼睛。倒是我聽我爹爹說,昆山往西的薩西亞人和火尋人才是綠眼睛的。”
阿術真聞言臉色微微一沉,并不答他這話。
殷錯見他不答,也并沒如何追問,又自顧自地問起別的來:“我聽霍叔叔說,你們每每與漠北別的部族打仗,殺一個人便割一個頭串起來挂在馬頭上,還要把人肉腌來吃。你們白狄人當真吃人肉喝人血嗎?”
“人頭,要挂,”阿術真答道,“不吃人肉。”
白狄一族向來骁勇兇狠,野性未消,八歲小兒便能提刀殺人,他們作戰前,都要在戰馬脖頸間挂一圈繩索,在戰場上打仗時,每殺了一人便要砍下人頭,挂在戰馬的脖頸間,打完仗首領皆按人頭論賞。故而白狄人征戰之處,白骨成堆,血流成河,遍地皆是無頭屍山。塞北諸部大多對白狄人十分懼怕,邊關之人更是聞風喪膽,只将他們視為地獄惡鬼一般。
殷錯聞言頓時張大了嘴,心道:“白狄蠻子果然是尚未開化,如此兇性,這……這怎麽得了!這般行徑豈不是跟野獸沒什麽分別?”
他看了眼阿術真骨節分明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後背有些發涼,瞠目結舌地道:“那……那那那……你殺過人沒有?”
阿術真見這驕縱小王爺給這麽一句話便吓得臉色煞白,不覺微微一笑,一直沒什麽波瀾的臉上此時才流露出幾分少年人神态,解釋道:“我五歲上便殺過人了,我們白狄男兒,沒有懦夫。”
殷錯萬料不到阿術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比他還小着幾歲,臉上尚且稚氣猶存的,卻早已是個殺人當家常便飯的狠戾之徒。
他平日裏雖然喜歡看人比武鬥技,但所看的也不過都是些不入流的拳師武夫花拳繡腿地耍把戲罷了。他們這些勳貴人家豢養的護院、拳師、劍士被江湖中人稱之為“支挂子”,大多是些學藝不精、又沒什麽骨氣的武夫,這才奴顏婢膝地甘做朝廷的鷹犬、弄臣,品流一如演滑稽戲的伶官,在武林之中都是些極受人鄙夷的貨色。故而殷錯哪裏見過阿術真這等真正自小便在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此時被他那雙幽綠的眼睛一看,險些吓得想大叫一聲,把門外侍衛喊進來。
“我不會殺你的,”阿術真道,“我的命,你救,你要我死,不活。”
殷錯知道他們漠北人雖然骁悍,但向來重諾,阿術真既如此說道,也是承認自己救了他性命,便當真誠心将自己認主,這才心下稍安,說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麽,我才不要你的性命呢,倒是你跟着我,以後也不必再幹這種殺人的行當了。就算有時候我要你去跟別家的武師父切磋劃道,那……那也是文比,不必像你們白狄胡……胡人的規矩這麽兇惡。”
阿術真便十分聽話地點了點頭,說道:“我也不懂你們漢人的規矩,左右我聽你話行事。”
殷錯聽了這話莫名心裏一軟,分明平日裏那麽多低眉順耳的小厮侍女成天湊在他跟前伺候,可殷錯卻偏偏覺得阿術真這句“聽話”分外順耳,仿佛看見一頭青面獠牙的惡狼到了自己跟前就乖覺得跟獵犬似的,不由得秀眉一軒,奇道:“當真麽?我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