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滑疑
第2章 滑疑
那龜公終究也是舍不得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買賣,那玉扳指極是罕物,買下整座教坊司來只怕都使得,更何況這麽一個胡人奴隸,那龜公稍一躊躇,便忙不疊地撿起了殷錯的玉扳指,賠笑道:“賣賣賣,小王爺要買我們豈有不賣之理?”
殷錯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道:“他的賣身契呢?”
“那男奴是白狄過來的戰俘,沒有賣身契的,”那龜公伸手撕開那少年後背的衣服,只見他青青紫紫的麥色脊背上赫然一個極深的烙鐵傷痕,“只這一個官家烙印,公子若是願意,自行上報到度支曹便是。”
自太祖皇帝的太興改制以來,尚書省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變為九曹二十四司,分曹治事,因而戶籍造冊一事如今已由戶部改歸由度支曹掌管。原先邊關交戰,為防胡人奸細混入中原,朝廷對胡人入冊之事頗為謹慎,然則如今邊關久無戰事,諸般規矩也就放寬得多,且眼下度支曹本就事務繁忙,殷錯又是勳貴子弟,度支曹自不會因殷錯私養一個胡人奴隸輕易尋麻煩。
殷錯對此了然,便揮了揮手,叫四方館的侍衛、下人來把這少年拖了走,這才大搖大擺地打道回府。
好在這回內廷倒也無甚急事尋他,不過是番邦進貢,殷錯那皇帝叔叔得了幾只稀罕的雪蛤,叫禦廚宰殺完,做了道黃金也抵不上的“雪蛤仙露膏”。皇帝殷峪自己吃着不錯,便又賞了碗給殷錯,幾個小黃門領了差,便忙不疊差了四方館下人來尋殷錯,生恐這禦膳涼了,叫這金貴的小王爺心生不快。
殷錯過去謝了恩,和宮中遣來的小黃門敷衍幾句,賞了銀錢,趕緊打發走了,這才又匆匆地跑了出來,喊侍衛們把那胡人少年拖進了四方館中。
那少年渾身是傷,方才在老鸨、小厮棍棒底下一番掙紮打鬥時便已然是強弩之末,眼下給殷錯手底下幾個人高馬大的侍衛架着,早已是沒有還手之力,只有任他們宰割,他半路上又吐得兩口血,如今便已昏迷過去,死狗似地躺在地上,臉色又是青又是白,一身破爛的棉衣和着血污發出腥臭味道。
在內宅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乍然見了這麽個半死不活的人,不由得都掩着口鼻在旁驚叫起來,被殷錯嘻嘻哈哈地糊弄一番,只得散了回去各司其職,心中卻覺甚是不妥。
殷錯的貼身小厮來順還在書房中掃灑,聽聞了這架勢也是驚詫不已,提着盞燈過來後院,見到那少年,更是吃驚,忙攏着殷錯袖子愁眉苦臉地叫道:“我的小爺唷!這……這怎麽把這勞什子帶回來了?那些個胡狗蠻夷可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活鬼托生的呀!他要是發起狂來,傷了人可怎麽是好?”
“我就是瞧着他兇惡才好呢!他倘若不兇惡,怎麽打得贏別家的武師父?”殷錯對此卻不以為意,又說道,“四方館裏這麽多雙眼睛盯着他呢,他哪有這本事傷得了人。”
來順是廣成王府的家生奴,打小就伺候殷錯,自然是深知自己這主子向來便是頑劣得很,聽不住人勸,心中叫苦,趕忙又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個鈴铛,拴到那胡人少年的脖頸上,倘若他發狂傷人,下人們聽見動靜也好及時趕去。
但這少年眼下奄奄一息的,殷錯倒是絲毫不怕他傷人,只唯恐他傷重死了,忙不疊地催着下人去尚藥局請了大夫回來,給那少年看病治傷,又喊院裏的小丫鬟過來,收拾出了一間耳房,然後和來順合力把那少年擡到那兒去,讓他睡在床榻上。
尚藥局的大夫過來診病,又是施針又是灌藥,先把他的暗傷處理了,給他喂了好些藥丸,一通折騰,那少年這才悠悠醒轉過來,但神志仍是頗為渙散,問他話也答不出。
那大夫不由得皺起眉來,切脈又診了半晌,對殷錯言道,那少年身上的傷雖重,但也就是平常的皮肉傷,敷了藥将養幾日倒也沒什麽大礙,棘手的卻是那少年先前給人喂了滑疑散。那滑疑散無色無味,粉末倒入水中之後便可發揮藥性,叫人難以防範,是專門用來對付會武之人、壓制其內力的。服了這藥的人立時便會手足酸軟,越發無力反抗,最終只能癱軟在地,任人擺布,且倘若三日內不解,武功多半要大大損耗。這滑疑散制起來頗為費事,且用料也是奇異,故而毒性難解,也不知小小一處教坊司的青樓妓院,從何處得來這等稀奇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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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錯聞言頓時急了,連說:“這怎麽能行?他倘若失了武功,那我買他回來還有甚用處?您可有解毒之方啊?”
那大夫只得寫了藥方拿給來順去抓藥,一帖內服,一帖外敷,上面所用的藥材都頗為珍貴,若非是殷錯這等天天在皇帝跟前讨喜受寵的王子皇孫,還真沒門路尋這些個藥材。
但這些藥材也都甚是名貴,什麽藏紅花斑蝥虎骨犀角的也就罷了,最貴的卻是其中一味龍涎香,一兩足有黃金等價。到底這物也是難制,倘若機緣不逢時,當地漁戶一年半載也未必能遇到真龍吐息遺沫,故而任你有再多黃金,也未必能買來這十足珍貴的龍涎香。
皇帝殷峪雖然對他這寶貝侄兒殷錯頗為優待,但龍涎香賞賜也不過三兩,平日裏殷錯還吝惜得舍不得點。結果這下倒好,為了拔那少年的滑疑散之毒,熬一碗藥下去就要耗費七錢的龍涎香,當真是教殷錯這成日揮土如金的纨绔子弟也不免肉痛。
不過殷錯也就是肉痛這麽一時,他自小就驕奢得很,什麽珍奇貴物他也見得多了,倒也并不是有多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他稀罕這龍涎香也确實是因為對那似檀非檀、似麝非麝的香氣喜歡得很,而這物又是任他怎麽在皇帝跟前撒潑打滾沒法要來的,才有些舍不得。
殷錯一面暗自肉痛,一面又打發了來順、來福這幾個小厮去煎藥煮水。
諸般珍貴藥材都跟不要錢似地煎出濃濃一大碗,龍涎香那股甘甜的香氣更是芬芳滿室,殷錯只聞了這味都覺得肉痛不已,幽幽地問那大夫道:“這樣可總能拔了他身上的毒罷?”
但那大夫卻道:“難說,這人傷得頗重,解藥之中又有不少烈性藥材,與他身上的傷沖撞起來,他可未必能熬得過去,解毒之事約莫是十有一二。”
殷錯聞言頓時變臉,若非那大夫腿腳甚快,說了這話便溜了走,殷錯多半是要揪着那大夫的胡子大罵一番:“好你個山羊胡子,也不早說!還我那七錢龍涎香來!”
到得半夜裏,那少年果然發起高熱,叽裏咕嚕地說起了胡話,發音奇特,所言想來也并非是漢語,旁人也聽不懂,殷錯擔心得不行,急急忙忙地要來順打了冷水過來給他擦身,生怕他燒死過去,心裏連叫糟糕:“真是要了命了!這白狄小蠻子這回說的可真是正宗胡話了。”
殷錯想到自己那七錢龍涎香,當真是寝食難安,連睡也睡不安穩,也不避諱那少年身上的腥臭與血污,就這麽在耳室中捱了一夜,盯着小厮和丫鬟給他喂水灌藥。
他看着小厮丫鬟們忙前忙後,那少年卻仍是高熱不退,心裏不由得憂急得很,忍不住雙手合十起來,嘴裏還念念有詞,整整一夜也不知急病亂投醫地求了多少大羅神仙、給他們許了多少香火錢,唯恐這小蠻子就此帶着他的七錢龍涎香撒手人寰,到閻羅王殿裏去潇灑快活。
好在也不知是這小蠻子确實體魄強健,還是殷錯求了一夜的大羅神仙當真管用,那少年到得後半夜來終于漸漸退了燒,算是保住了命。
殷錯擔驚受怕了一晚上,這才将一顆心放進了肚子裏,留了一個手腳伶俐的小丫鬟在耳室中照料,自己回到寝房中沉沉睡下。
卻不想他尚未安寝幾個時辰,來順又着急忙慌喊醒了殷錯,慌慌張張地道:“小王爺不好了!那蠻子醒了,還挾了青雀要殺人吶!”
來順所說的青雀正是殷錯特意留在耳室裏照料那少年的小丫鬟,殷錯聞言頓時醒了,怒道:“豈有此理!花了小爺我七錢龍涎香還敢給我添堵,我看這蠻子是活膩了!”
殷錯跳下床來,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便沖到而耳室之中,果然只見那少年挾着小丫鬟青雀,一雙幽綠的眼睛跟狼似的,惡狠狠地盯着圍過來的侍衛,手裏還拿着一根拗斷了的銀調羹抵在青雀脖子上。青雀脖頸上都給他弄出了一道血痕,早已吓得魂飛魄散。
殷錯看那少年身上前夜才包紮好的傷口又被折騰得裂開,加之重傷未愈,高燒才退,臉上也是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卻仍自強撐着像困獸一般地耍狠鬥兇,實則卻是色厲內荏,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
他揮了揮手,讓幾名侍衛都離那少年遠些,又攤開雙手,向那少年示意自己手上沒有刀兵、對他也并沒什麽惡意,走近那少年身側,小聲道:“你還記得我麽?是我買你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