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逢
第1章 曾逢
初春
江陵城
江陵城自古便是漢水貫通的東南重鎮,富庶之地,古稱其七省通衢,實是因漕運通達之故,而今大楚立朝,江陵城貴為京都,乃是中原朝廷的立命之基,眼下俨然已成王公貴族、商賈大家的聚居之所,繁華更勝往昔。
此時明月初上,江陵城中仍是燈火通明,荊水南岸是教坊司所在,正是歌兒舞女彙聚之處。只見勾欄瓦肆行人絡繹不絕,笙歌處處,吃酒聲、絲竹聲、叫賣聲嘈雜切切,端的是一派歌舞升平。
忽然之間,小巷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嘶吼,直将一衆尋歡作樂的商客行人都驚得呆了。
只見那教坊司的燕春院緊閉着的後門霍的一聲被踹開,一個披頭散發的半大少年逃了出來,滿臉血污,穿着一身破破爛爛的棉衣,手上腳上全是凍瘡和傷痕,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那小胡狗在前邊!”
“小賤種站住!”
“這賊娘皮的別跑!”
燕春院的幾個小厮、龜公、老鸨抄着木棍,一面罵着污言穢語一面追将出來。
那少年渾身是傷,跑了沒幾步,先前身上中的毒便發作起來,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大街之上,轉瞬間就被幾個龜公小厮團團圍住,揮起棍子便往他身上狠狠地抽打起來。
衆人見狀,便知多半是教坊司新買來的男奴不聽管教,又或是不肯接客,挨了龜公老鸨的打,便跑了出來,龜公老鸨們也就如此趕着出來抓人回去。
這事他們司空見慣,大多人便不再多理會,回去猜拳喝酒,聽曲看戲,只剩下幾個好事之徒圍在一旁,看龜公小厮教訓那少年,蹲在邊上嬉皮笑臉地看着,指指點點。
棍棒猶如雨點般落了下來,打得那少年皮開肉綻,發出悶響。那少年護着頭,蜷縮在地上,他被打的口鼻出血、鼻青臉腫,卻一聲不出。
“夠了夠了,別打死了他,”老鸨說道,“真打死了誰賠老娘那二十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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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龜公們這才忿忿停手,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厮上前,一人一邊拽着他的雙臂,拖屍體似地把他拖到老鸨跟前。
“這小胡狗還一身蠻力。”老鸨摸摸自己臉上一道青紫,忿忿不平地啐一口痰到那少年身上。
那少年被打得奄奄一息,卻仍瞪大了眼睛,白狼一般的幽綠雙瞳中并發出野獸似的恨毒之意。
老鸨左右開弓,狠狠地打了他幾個耳光,一揮手,讓龜公小厮們把他拖走。
那少年卻趁機張口咬在抓着自己的那龜公的手上,然後猛地從龜公手裏脫了出來,沖上前不要命地将那老鸨掀翻在地,然後騎到她身上,雙手緊緊扼住了她的咽喉。
小厮龜公們吓了一跳,忙沖上去抄起木棍便打在那少年後腦,他後腦勺挨了一棍,頓時眼前發黑,歪歪斜斜地倒在老鸨身邊,一雙手卻仍死死地掐住了老鸨的脖子。
小厮龜公們急忙去掰他手,那少年卻力氣甚大,咬緊了牙關死不松手,幾個壯漢居然也掰他不動。
眼見得老鸨雙眼翻白,便要窒息死去,小厮龜公們連忙抽起木棍,将那少年打得皮開肉綻。
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笑嘻嘻地說道:“不賴不賴,這小蠻子還真有膀子氣力。”
只見得一個身披白狐裘、頭戴金玉冠的俊秀公子走上前來,他好整以暇朝那半死不活的少年看了一眼,便朝身旁侍從低聲吩咐幾句,幾名侍從忙即搶上,伸手撥開幾個龜公小厮,将那少年從老鸨身上拉開。
幾個龜公小厮驚詫地望着這貴公子,忙不疊地上前把那奄奄一息的老鸨扶起來,待得想把那少年抓回來,卻被那貴公子搖扇一揮,擋了個正着。
那貴公子指着那鼻青臉腫的少年,笑吟吟地問那龜公道:“你這男奴多少錢?賣給我吧。”
他從手上褪下一個玉扳指,丢給那龜公,問道:“這個夠不夠?”
那龜公看那扳指成色賣相極好,心中貪念大動,但轉頭看了眼那少年一眼,卻又不經躊躇起來。
那貴公子見他竟有不買賬之意,柳眉一挑,頓時便擺出了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向那龜公說道:“這小子脾氣又臭又硬,還會打人,真要去陪床也賺不了幾個錢,我花這麽大價錢買走這麻煩玩意兒,你們不歡天喜地地跪下來謝我,還遲疑什麽呢?”
那龜公躊躇道:“公子有所不知,這蠻子可不是尋常男奴,是鎮國公府專程送來的胡人奴隸,給了我們王媽媽二十兩銀子,交由教坊司手裏調教,這萬一哪天國公府裏遣人來管我們要人,我們交不出人這可怎麽是好?”
這鎮國公府乃是鐘鳴鼎食之家,與皇室世代姻親,出過好幾任的中宮國母,在這王公貴族随處可見的江陵城中,也是屈指可數的望族大家。那龜公如此說道,周圍好事旁觀之人聽了都不由得心下一跳,知道這胡人男奴乃是鎮國公府中勳貴子弟買來的玩物,臉上不禁都露出又敬畏、又鄙夷的神色。
卻見那公子秀眉微揚,絲毫不以為然,仍自笑眯眯地說道:“一個國公府,沒什麽好稀罕的,他們可不敢與我來搶人。若是他們真來找麻煩,你們只管報我名號,讓他們來找我就好。”
衆人聽這公子哥竟而如此托大,頓時愕然。
那公子哥從腰帶上取下一綻上印“四方館”樣式的禦銀,抛給那龜公,笑道:“喏,少爺賞你的。”
幾個龜公小厮伺候多了江陵城中的達官貴客,自然也是極有眼力見,見了這禦銀與那公子哥的模樣,心下稍一尋思,頓時便恍然大悟:“無怪這公子連鎮國公也看不上,原來他竟是廣成王府的小王爺!”
他們所料不錯,這柳葉眉桃花眼、天生一張笑靥的俊秀公子,正是廣成王殷岳次子、廣成王府的小王爺殷錯。
殷錯其人貴為王胄,的的确确是壓了皇室姻親的鎮國公府不止一頭。
他父親殷岳是當今皇帝的胞弟,封地在龍勒一帶,毗鄰玉門關,母親沈元君亦非弱質女流,而是開國名将沈夔之後,武功之高更是世所罕有。廣成王夫婦安安分分地戍邊十餘載,盡忠效國,有口皆碑,極得皇帝信任。每每提到廣成王府,皇帝便要對殷岳大加封賞,直誇他是股肱忠臣。
只可惜子不肖父,殷錯這忠良之後,忠不忠倒尚且不知,良卻多半是還給了祖宗,為人十足是個只知鬥雞走狗的纨绔子弟。
殷錯上頭一個世子長兄,下頭一個郡主胞妹,也都是個頂個的出類拔萃,偏偏就他這個行二的小王爺文不成、武不就。
究其緣由,卻是因他母親沈元君懷胎之時練功不慎,引得殷錯早産,以致這個次子幼時有些體弱。故而沈元君對殷錯百般愛惜,不免有些溺愛,嬌縱得殷錯自小便是頑劣淘氣,無心向學,也不知挨了嚴父多少打,卻仍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吃不得苦,亦習不成文武,仗着母親寵愛,自幼便是不學無術,終日閑游浪蕩。
然則殷錯未及一十五歲時,新皇登基,便立時派遣使往至龍勒,臨藩曉谕。依照大楚律令,諸親王就藩後必須遣子入侍京都江陵,充入內廷教養,這便叫做“留宿衛”的質子。
殷岳膝下只有兩子一女,長子殷铮又已成年受封了世子,故而自然也就只得輪到次子殷錯自請“留宿衛”,因此殷錯便來了江陵。
殷錯身為親王之子,其父殷岳居功甚偉,皇帝尚且要依仗他戍守邊關,待殷錯哪能與尋常番邦蠻族的侍子相同,自然是甚優禮之,又是賜第賞金,又是讓他詣太學生例讀書,諸般奇珍異寶也是成日流水價兒般賞賜進了殷錯的宅邸。
尋常勳貴子弟想要依仗祖蔭或是考取功名進入太學都已非易事,而質子能以“宿衛生”名頭進太學讀書則更是極大殊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天大好事。
奈何殷錯此人胸無點墨,長相斯文俊秀,讀起書來卻是狗屁不通。他雖在龍勒也早早開蒙入學,可向來頑劣懶憊,哪肯下苦功讀書,不過是在父母長兄棍棒拳腳的威壓之下草草認得幾個字,胡亂背了幾本書罷了,要他入太學讀書,他可真是如坐針氈。
故而殷錯自入太學以來,成日聽這些個高才、洪儒們論辯聽得可謂是頭昏腦花、如聆天書,授經的博士要他作答他只是瞠目結舌、插科打诨,要他做文章他便胡編亂造、瞎寫一氣,勉強敷衍一番了事,學問卻是半點也沒長進。
太學諸博士本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偏偏這纨绔子弟自己不學就罷,還要成天呼朋引伴,硬是挑起一股子歪風邪氣,引得一幫太學生成日同他鬥雞走狗、喝酒尋歡,委實不像話得很,頓時把一幹名士洪儒們氣得是天天吹胡子瞪眼,便教殷錯成日罰抄罰打得愁眉淚眼。
好在殷錯此人雖然素來飛揚跋扈,但好歹還明白“天地君親師”的事理,向來很是尊師重道,被太學博士們責罵責罰也從不敢出言頂撞,要認錯便認錯,罰抄便罰抄,從不敢有什麽怨言。只可惜他認錯時低眉順眼,口口聲聲稱自己絕不再為非作歹,但下回偷奸耍滑、惹事闖禍照舊還是死性不改,一衆有心教化的博士們也只得将滿腔訓*全都如堕煙海。
殷錯不願成日在太學中如坐針氈,故而便時常告假,和一幫相好的纨绔子弟成日出來厮混,今日他也是故技重施,告了假從太學偷溜出來,便約了常在一處玩的游伴到瓦舍勾欄之中看人做武戲。
大楚以武立國,江陵楚地更是人人尚武,故而江陵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喜好角力比劍之流的武戲。江陵當地達官顯貴、公子王孫尤喜豢養武師,時常玩樂之時便要他們耍狠鬥兇、角力比武,一如鬥雞、鬥狗、鬥蛐蛐之流,且時常呼朋引伴的坐莊下注、豪賭一場,贏了的便春風得意,輸了的則面上無光。
殷錯亦是極好此道,在四方館中豢養了一幫武師拳師,每逢這幫勳貴子弟的“雅集”,他都定要叫自己豢養的武師來鬥技劃道兒。奈何近期來他賭運不佳, 總是輸多勝少。
這回他與相熟的幾個纨绔子弟一起來看武戲押寶,也是手氣奇差,押中的武師連輸三場,氣得殷錯再不下注,扭頭便走。
殷錯出得街來,氣忿忿地逛了半晌,便遇到了那少年與燕春院一衆人等。
他生性好事,最喜歡看這等熱鬧,當即便笑嘻嘻地過去張望,待得見那胡人少年雖身上負傷中毒,但卻仍有一身蠻力,性子又十分倔強兇悍,極不服輸,心中不由得大喜過望,一雙彎月似的桃花眼喜滋滋地望着那少年放光:“這小蠻子還正合我用,叫他出去和人比武,肯定不會再輸了。哼,權瑛那小子成日吹噓他那‘狂風快劍’和‘八臂托塔手’戰無不勝,我定要教這小蠻子去挫他風頭!”
但殷錯尚不及買下那蠻族少年,又見四方館中差人來尋他,想必是內廷又有甚要事要宣見,殷錯蹙起眉頭,甚感不悅,一張俊臉便也沉了下來,趕忙好沒好氣地催那龜公道:“喂,你到底賣不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