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帶你回去
“我帶你回去。”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這個時間段的地鐵都塞得滿滿的，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導盲犬帶着魔女緩緩摸索着走上車時，已經有人沒好氣地嘟囔着這麽擠怎麽還要帶狗上車。
能不能走快點別在門口磨蹭。
抱歉，我看不見。麻煩大家了。
魔女輕聲道歉，她擔心本來就不喜歡狗的人再說出什麽難聽的話、或者做出不懷好意的動作來。魔女知道這些話語和這些手勢其實紅塵全部都懂。每當有人嫌棄它、驅趕它，紅塵都會難過很久，但仍然一聲不吭地繼續完成領路的使命。
魔女摸到了一根扶手站好，導盲犬謹慎地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團在主人腳邊。為了不讓人害怕，它趴下身子，四條腿都擱在地上。這是毫無攻擊性的姿态。
地鐵一站一站停下又啓動，不斷有人流在魔女身邊來來回回。動一動，動一動啊，你堵在這兒不動幹什麽？有人對不敢從扶手邊挪動一步的魔女大發牢騷。
對不起，我看不見，不方便移動。
魔女一聲聲道歉。紅塵把頭埋得更低了，怕自己如果太顯眼，又會惹得乘客讨厭主人。
突然之間，一陣急痛竄上紅塵的一只前腿。
它差點痛得跳了起來。一只人類的腳，硬邦邦的鞋底，在它的前腿上重重碾了碾。紅塵吃痛地擡頭，看到了那個人兇惡地瞪了自己一眼。那只腳又狠狠跺了一下紅塵已經斷裂的腿骨，車門即将關上，那人才匆匆下了車。
紅塵痛得想要咬住自己，卻一聲都沒有叫。它知道如果在公共場合叫出聲，主人又會被其他人罵沒素質。
主人要下車的站到了。紅塵一如既往，在快要到站時站起，用頭蹭一蹭着主人的腿，告訴她準備下車了。
魔女什麽也不知道，一如既往跟在紅塵身後下了車。
她只是察覺到今天紅塵走得好像比平時要慢，腳步也有點不穩。難道是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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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地鐵站，已經走在街上，一個女孩怯生生地上來和魔女打招呼。
“你好。你的狗狗在用三條腿走路哦。”
直到這個時候，魔女才從別人口中得知狗狗的腿恐怕骨折了，骨頭的斷端戳出皮膚，只剩半圈皮肉相連。
她只記得那時的淚如雨下。蹲在紅塵身邊，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伸出手，不知道該怎麽抱起它的身體才不會加劇它的傷痛。魔女抱不動幾乎和自己一樣重的紅塵。在滿是平民的露天場合，原本是不允許使用任何魔法的，但她無暇顧及，就算之後要因此而坐牢也沒關系。魔女雙手一拈編制出千絲萬縷的反重力魔法，勾住導盲犬的工作鞍，讓紅塵輕輕靠在自己懷裏。
魔女用自己的雙手和魔法抱着嗚嗚輕叫的小狗，請求路邊的司機帶她去獸醫院。
這不行啊，血要弄髒坐墊的。
我會付很多很多錢的，很多很多錢……
我管你多少錢哦，狗死在車裏你一個瞎子怎麽打掃哦。
我會打掃幹淨的，用複原咒或者備份咒……
不行的不行的，我車裏禁止使用魔法的。
魔女試着求了多少停在路邊的車呢？她看不見那是不是載客的出租車，也看不見車裏有沒有司機，只能一輛一輛地用手摸過，貼着車窗大聲詢問。可是不論什麽車，看到一個正在使用魔法的魔女，還帶着一只鮮血淋漓的大狗，都避之不及地拒絕了。
紅塵軟綿綿地趴在她肩頭，血把魔女的衣擺澆得潮濕冰冷。小舌頭不斷地舔着主人的臉，安慰她不要着急。
魔女打電話給道非，求他快點開車來救救紅塵。正在開會的道非放下手頭的事，奇跡般地在這個擁堵高峰時期飛快出現在了魔女面前。
我違規使用了魔法。
沒事。交給我吧。
在醫院裏，魔女已經沒有眼淚，只是像被凍僵了一樣。她像在礦井裏聽人說話，醫生的聲音空而又空。身體好像動彈不得。
黑暗在她的皮膚上緩慢摩挲。
紅塵被推出手術室，因為麻醉未醒而全身冰涼。
就像一具屍體一樣。
* * *
那一次導盲犬受傷之後，魔女就再也不出門了。
她沒有辦法走出門去，哪怕紅塵的腿在幾個月後痊愈，她也不願意再禍害她的小狗。因為這全部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為了帶她這種廢物一樣的主人出門，它根本不會遭遇這些，也根本不必經歷這些。
小狗何錯之有呢。這全部都是她的錯。
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一種緩慢的絕望将她慢慢地耗竭了。沒法出門，也沒法吃飯，逐漸變得床都不下。
在她躲在房間裏閉門不出的時候，小狗一遍一遍地叼來導盲工作鞍，放在主人蜷縮着的腳邊。坐下，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告訴主人它想帶主人出門。
魔女伸出手來，才發覺全身都麻痹着，像坐在冰天雪地裏行将就木的人，失去知覺，無苦無痛，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流淚。
魔女摸了摸紅塵的頭。
對不起……跟着我這樣的主人。
沒法得心應手地照顧你，也沒法陪你玩游戲，你沒法像其他小狗一樣，度過幸福快樂的一生。我沒法成為你的依靠，反而總是要依靠你。
沒法好好保護你，反而總在傷害你。
如果紅塵不需要總是為我工作，能做一只無憂無慮的小狗就好了。
如果你的主人不是我這樣的人就好了。
她好像看到那片籠罩着她的黑暗，也把紅塵小小的身影吞沒。
* * *
而如今，紅塵變成了人。
出門時偶遇鄰居家的小狗，紅塵蹲下來和它打招呼，“哈哈，我之前就一直很喜歡豆豆。”
“之前？”豆豆的主人很是驚訝，因為如果之前也碰見過這個惹眼的年輕人，她覺得自己肯定會記得的。
魔女其實知道，紅塵還是一只狗狗的時候就一直想和豆豆交朋友。可是工作犬的職責要求它壓抑天性，拒絕社交，對路過的所有同類都不理不睬，徑直走開。
紅塵變成人之後，才第一次有機會和見過無數次面的鄰居小狗一起玩耍。
“可以摸摸嗎？”紅塵問。豆豆主人回答說，豆豆很喜歡被摸哦。
魔女也知道，紅塵其實非常喜歡被人摸摸，也喜歡被人誇獎。紅塵其實是一只特別招人喜愛的小狗。可是每次出門在外，每當有人靠近詢問可不可以摸摸時，魔女都只能拒絕。因為導盲犬在工作狀态時不可以被撫摸，這會擾亂它的獎懲認知，幹擾行進路線，對狗狗和主人來說都很危險。
魔女聽見身旁紅塵抱着小豆豆玩游戲時的笑聲。
聽上去好開心。
就在那時，魔女忽然發現自己變得無比膽怯。因為現在紅塵已經變成了人，也可以像人一樣說話了。所以——她藏在最深深處、秘而不宣的那些問題，也終于可以問一問他的回答。
紅塵，和我在一起真的開心嗎？
紅塵，我做你的主人真的好嗎？
如果……沒有我的話，你會不會比現在更自由一點？
紅塵，度過這樣的一生，真的沒有遺憾嗎？
可是，她聽着紅塵和小狗玩鬧時的聲音，踟蹰着，還是不敢問出口。
* * *
紅塵輕輕攬着主人的身體。主人好像變得暖和一點了。
“不喜歡就不坐地鐵了，我帶你回去。”
魔女如夢初醒，他們置身于地鐵站外的人流之中。耳邊是世上的一切紛纭雜沓，她無緣相見的那個世界在她周身流轉不息。只有手中的這只手，像一個小小的錨定點，将她留在這裏。
魔女捏緊了手裏另一個人的衣袖，像剛剛學會使用身體的人那樣，徐緩而試探地點頭。
紅塵挽着主人的手，按照他所熟知的主人的步幅邁開腳步，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帶她回家。
* * *
變成人之後，紅塵的掃盲識字工作進展飛速。
自從得知這張偉大的臉就是從前那只自己很喜歡的導盲犬之後，青楮驚掉了下巴之餘，也開始對這個成人識字班的唯一學員更加上心，時不時就從自家大圖書館裏精選幾本書帶到魔女家來。
“好好學，好好看，以後幫你主子多多分擔。”青楮老師諄諄教誨。
然而，紅塵學會閱讀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搜索網站，輸入“瞽目魔女”——自家主人的代號，開始一字不落、纖屑不遺地浏覽。
總覺得這樣有點子怪怪的……青楮老師看在眼裏，不置可否地撓了撓頭，但可能……可能狗狗的天性就是這樣無拘無束……？
其實青楮剛認識魔女的時候也在網上搜過，因為全國只有13個首席魔女席位，瞽目魔女又是其中唯一破格直參最高級別考核、連魔學院同等學力學位都沒有就一舉拿下席位的驚世之才。瞽目魔女晉升首席的巨大争議性讓她在群衆之間的風評毀譽參半，就連當時對網絡輿論嗤之以鼻的青楮都有所耳聞。
這樣舉世矚目的成就，看起來又只是個剛剛成年的小姑娘，就連在其他魔女之中都難免非議，自然也招惹來了網上的謠诼紛起。
比如紅塵看到的第一條“曝光帖”，标題就是《首席魔女雙目失明竟是因為喝高嗑嗨，黑魔法知情人透露禁忌過去》。還有些文章煞有介事地說，魔女是因為搗鼓違禁魔法的時候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才瞎了，下面的評論也一呼百和：“那個魔女一看就是黑魔女啊”“能進首席肯定走後門的”“睡上去的吧”“跟個妖女一樣”……
不過，在另外一些更加小衆隐秘的論壇裏，還有一群人似乎又對瞽目魔女抱有截然相反的看法，還有大量從标題開始就不堪入目的帖子，比如——
貼主：好想做魔女小姐的狗
怎樣才能讓魔女小姐收我做狗？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