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日談·獻給莉莉安
後日談·獻給莉莉安
抵達港口後,羅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見到了格裏姆的身影:他最後也登上別的救生艇,成功活了下來。
由此更顯得,他當時的舉措有多麽可笑。
羅莎沒有上前指責他,她像是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到港口工作人員處登記了自己的身份。
她曾經真心将格裏姆當作朋友,即使後來在婚姻問題上拉扯不休,也沒有耗盡她對兩人關系回歸正常的期望。
當格裏姆逆着逃生的人群一路向下、找到被困在船員室的她與莉莉安時,羅莎是真的非常高興,也因為自己曾經太過固執地對待他而感到愧疚。
那時候她想,即使自己沒有對他托付終生的想法,也應該為他尋得幸福而努力,但直到最後一刻,左右生死之可能性的選擇擺在面前,他才露出了內心最陰暗的一面。
現在談什麽憤怒都是枉然,格裏姆就算以死謝罪也換不回莉莉安了;對一個人徹底失望表現不是歇斯底裏,而是形同陌路,再無波瀾。
所以羅莎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再看他一眼,就如同忽略路邊一塊石頭一樣忽略了他。
格裏姆也自知理虧,呼喚羅莎的聲音卡在喉嚨裏,終究說不出來。
工作人員在表冊上登記了羅莎的個人信息,一擡頭注意到這個比起驚懼、更像是憂傷的少女身後,有個男人正欲言又止注視着她,遂發問了:“菲爾德小姐,你有同行者一道上岸嗎?”
羅莎搖頭說:“沒有,她留在海裏了。”
語畢她才意識到,面對這個事實所需要的勇氣她還遠遠不夠:羅莎感覺自己晃了晃,被工作人員接住了倒下的身軀。
在受涼和悲傷雙重作用下,她大病了一場。
意識斷斷續續的朦胧中,她總會看見那個黑發少女墜入深海的剎那。
那麽纖細、脆弱的莉莉安,仿佛一枚沙礫擲入水中似的被大西洋吞沒,沒有激起一朵水花,甚至沒有一絲聲響,只有羅莎在撕心裂肺地呼喚,試圖用聲音留住她不斷遠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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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魂失魄的羅莎意識到,自己很難走出這段經歷了:莉莉安在登上救生艇的時刻,是為了保護她才失足落水————這性命攸關的恩情和友誼,有着她一生不能承受的重量。
于是盡管泰坦尼克號之殇已經遠去,但每每走出病房,羅莎都能感覺到夜晚冰冷砭骨的海風迎面而來,如同波濤洶湧的潮水一樣将她吞噬。
很多時候,她都懷疑這是不是泰坦的報複,他曾經将她困在凍庫幻境和戰場幻境中,用寒冷、恐懼和痛苦來從精神層面撕裂她,但她都成功地挺了過來,直到失去友人的悲哀才真正地打擊到她。
有一天,她在療愈點附近散步時,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小提琴曲調。
是那首《降G大調诙諧曲》,她曾經為莉莉安演奏過,如今已是舊曲新愁、只餘嘆息。
羅莎循着音樂找到了演奏者,居然是當時為她登記的港口工作人員。
一曲結束後,沉醉在演奏中的工作人員轉過身,看見了站在他身後靜靜聆聽的羅莎。
他是個初入職場的年輕人,露出了有些腼腆的微笑。
羅莎為他鼓掌:“很好聽的曲子,我也喜歡小提琴。”
“能讓你喜歡,真是太好了。”年輕人臉上出現了紅暈,“我一直想來探望你,但聽說有很多人都來了,你也許不堪其擾,這才拖到了現在……我才工作也沒攢下什麽錢,鮮花這類禮物,我想你也收到了不少,思來想去,我的財産中就這一點琴技還能拿出手了,所以我以演奏祝福你早些好起來。”
“謝謝你。”她走到他跟前,“這支曲子,我曾經為我失去的朋友拉過。那個時候的我沒有想到,這支曲子前半段表達了快樂,後半段卻是優思,正如同我對她的回憶一樣。”
“是的。”年輕人說,“我想,你已經聽過太多安慰的話,人們都鼓勵你向前看、忘記過去,但我覺得,過去不能因為憂傷就将其塵封,悲哀的情緒也是一種力量的來源,所以我選擇了這樣的曲子。”
“你說的對。”
羅莎得以在對莉莉安的懷戀中,強化了她對其“要成為小提琴家”的諾言,終于走出病房并繼續音樂生涯,這本也是她登上泰坦尼克號、來到美國的初衷。
畢業演出時滿堂喝彩為她響起,羅莎在炫目的聚光燈中,恍惚見到了黑發黑眼的影子。
接下來她結婚了,丈夫就是當初為她演奏的年輕人;在婚姻殿堂中羅莎穿透了頭紗的目光,落在一衆賓客身上。沒有莉莉安。
她有了孩子,丈夫一如既往支持她的事業。羅莎一步步朝着夢想而繼續努力,也在逐漸平靜的生活中,用思戀理清了往事:對莉莉安的回憶,随着歲月的流淌而更加純淨和永恒。
沉沒的巨輪在黯淡,摯友的印象卻越來越清晰。
她來自未來————羅莎覺得,自己也許真的能做些什麽:只要在餘下的歲月裏找到過去的莉莉安,改變那個跨時空的契機,莉莉安就不會死在泰坦尼克號的海難中,而是按照原本軌跡、擁有她完整的人生……
然而“希望”也僅僅一晃而過,如同一條水滑的魚無法抓住。
因為要找到莉莉安,是無限接近于不可能的事情:她的故鄉在遙遠又廣袤的中國,此刻正處在戰争的水深火熱之中,況且羅莎只知道她故鄉的大致區域,這個區域太過寬泛,以至于有太多同姓的人。
那麽,随着戰争結束,百姓修生養息,會好找一些嗎?完全不可能。羅莎無望地明白,自己連她何時出生都不知道。
她很可能,不,是絕對等不到再見莉莉安一面了————随着歲月日漸吞沒她不再生機勃勃的軀體,羅莎對命運的欲望,已經從拯救莉莉安,妥協成再見她一面就好,然而這個渴望依舊是頹然。
她老了,不再被聚光燈和掌聲環繞,離群索居地與孤獨和思戀為伍,并不常與家人見面。
小孫子來看望奶奶時,羅莎正在拉琴,屋子裏回響着有八十年之久的琴聲,這百感交集的琴聲調和着她的憂思和懷念,她的希望和失望,她的勇氣和無奈。
小孫子已經許久沒聽過奶奶的琴聲,風吹動着她蒼白的頭發,他意識到她真的很老了。
“奶奶,這支曲子我從未聽過,請問叫做什麽?”
羅莎回答小孫子:“《獻給莉莉安》,我自己寫的。”
小孫子對奶奶的藝術造詣贊嘆不已,羅莎卻拒絕了發表的邀請:“這是寫給莉莉安的,不是寫給大衆的。”
不久以後,當小孫子跪在羅莎的病床前,緊握住她的手,起誓說完“我會替您找到莉莉安,拯救她的命運”後,抱憾終生的羅莎終于對死神妥協,撒手人寰。
她死的那一年夏天季風異常猛烈,整個北半球國家都或多或少地遇到了損失,人民日常出行受阻不小。
中國小城的一個青年人懷着顆浪漫的心靈,坐上長途汽車去另一座城市與他的戀人相會,卻被大自然的力量延誤了腳步,還有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雪上加霜地使好不容易抵達的青年弄壞了他給戀人訂購的玫瑰花。
他無奈想在當地花店再買一束,然而天色已晚,玫瑰賣空了,眼看與女友相約時間步步接近,他只能選擇了僅剩的百合花。
他的女孩卻覺得,沒有什麽比他的風雨無阻更浪漫了,她擁抱着自己即将托付終身的戀人,對他說:“百合真的很好,我很喜歡,以後我們有了孩子,就取名百合的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