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生之重
一生之重
“莉莉安!”
羅莎跌跌撞撞地上前把葉合扶了起來,兩個人都顫抖得厲害;葉合的耳畔還回蕩着槍聲造成的嗡鳴,眼睛看見羅莎呼喚她,卻只能聽到一片忙音似的聲響。
此地一片狼藉,雜物散落得四處都是,但撞擊冰山的晃動很快就平靜了:等其他乘客意識到災難尚且需要一段時間。
而葉合終于感覺自己有所恢複,她回想起之前誅滅泰坦的過程,猜測自己沒受控制,也許是因為她并非希臘諸神之信徒……說到底,她眼中的神話有些唯心論:思維決定存在。
于是她勉強放下心來,但此時羅莎緊緊抓着她的手,過于詭秘的經歷使她們皆如同缺氧似的大口喘氣,現在又面臨着近在咫尺、生死攸關的驀大挑戰:兩人無法歸于寧靜。
“如果,我事先知道這艘船會沉沒!”羅莎忽然卸了力,葉合連忙扶穩了她,聽她對自己說,“我也要登上這艘船————我絕對不後悔這麽做,這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夢想在大洋彼岸,以及我得以承載雅典娜的神聖使命,這還是因為,我在這裏遇見了你!這是我前所未有的幸運!”
“羅莎……”
葉合意識到,這個實則比自己更年輕、更涉世未深的少女,即使表現得勇敢、堅強又果斷,但柔軟的內心也是從來存在的:她會害怕,也想逃避,只是命運迫使她藏起了這人之常情的一面。
如是想着,她輕輕地擁抱了羅莎:
“羅莎,別說得我們像是窮途末路了,撞擊才發生,只有一小部分船員知道;趁着消息還沒擴散開,我們來得及登上救生艇的。”
羅莎深吸一口氣離開了她的懷抱:“好,我要幫你上岸美國,以後在一個城市生活……”
她們連忙來到門口嘗試離開,首先要将橫在門前的格裏菲斯的屍體移走:這個過程中,羅莎閉上了眼睛,葉合也是。
葉合聽見羅莎說:“格裏菲斯即使沒有成為泰坦的傀儡,應該也是注定的遇難者:無論如何,從登船起他的生命就進入倒計時了。”
是的,他的死,是“歷史”。
于是葉合抹去了他在自己眼前朦朦胧胧的身影,專注精力在逃生上面;然而門卻被上了鎖,在屋內幾經尋找鑰匙無果後,她也難以強保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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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像是她們的生命在溜走。
“不能再耽誤下去了。”葉合環顧四處散落的物件,有的是船員室原本的雜物,有的是她們随身的行李:一片七零八落中,她裝有小提琴的包顯得格外醒目。
她一咬牙,把自己的小提琴取了出來:“再賭一把吧。”
話音剛落,沒等羅莎回過神,葉合已經揮舞着小提琴,拼盡全力朝着門鎖砸了過去。
金屬撞擊的聲響過後,被砸壞的小提琴零件蹦得老遠,門也肉眼可見變了形,然而鎖依舊紋絲不動地牢不可破。
怎麽辦?!
這下葉合也手足無措了,窮途末路的空氣沉悶得難以呼吸,造成了缺氧感使她呆滞地瞪着這扇阻擋了生存之路的門扉,那種耳鳴又開始嗡嗡作響。一切都要完了。
她仿佛聽見了船員繁雜的步伐聲:那些人從頭等艙起開始通知乘客,将配置不足額的救生艇用鋼索吊起,只準上層的女人優先登艇,哪怕還有空餘也不許再上人……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金屬摩挲的聲音,旋即被猛地從外面拉開,一瞬間亮堂的燈光讓兩個女生都不适應、也難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
“……格倫?”羅莎不确信地喚了一聲,而格裏姆與此同時将救生衣披上了她的肩膀。
“你們原來在這裏!”他倉促地将救生衣給羅莎綁好,然後又把另一件丢給葉合,“船要沉了,快跟我走!”
說完他拽起兩個女生就朝外面沖出去,葉合猛地回過神:“稍等片刻!馬上!”
說完她一下子掙脫格裏姆的手,轉身找到羅莎掉在角落的小提琴,塞進了自己幸存的便攜琴包:“這個帶上了,我們走吧!”
“謝謝!”羅莎揚起欣然的笑容,“我們一起!”
緊要關頭的格裏姆也沒功夫說什麽閑話,直接抓着兩人就朝通往上層甲板的樓梯跑去。
他個子高體能好,這時候也沒法照顧她們的行動能力了:葉合與羅莎本來還處在腿軟的狀态,誰速度慢了或者磕碰到了,幾乎就會直接被他拖到一個頻率上去。
首先他們跑進了三等艙區域,情況是意料之中的混亂,各種慌張的游客尖叫着亂作一團,還有些才被吵醒的人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正趴在門前試圖打聽。
格裏姆沒有提醒他們,而是高聲大喊着:“這兒有兩個女孩受了傷!請讓一讓!”
他一邊這麽說,一邊拉着兩人擠進了冗雜的人群,橫沖直撞用自己的身體給她們劈開出路;摩肩接踵中葉合為了便行,仗着自己有打底褲邊跑邊解開下裙系帶,并胡亂蹬掉了事,而習慣了長裙着裝的羅莎倒還能支撐速度,只不過稍微有些淩亂罷了。
幸運的是,平日隔離三等艙乘客的關卡已經被船員解了鎖,他們得以沒有阻礙地逃離三等艙,接下來的路要好走一些,但葉合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已經開始感覺到地板的傾斜與颠簸了。
終于三人得以沖上了救生艇甲板,白色的強光在驚恐的人群頭頂上照亮,來回奔跑的乘客們是真的猶如比喻中的“沙丁魚罐頭”。
無數吵嚷的聲音亂成了一鍋粥,格裏姆扯着嗓子,再一次大喊有兩個女孩受傷的言論,成功地擠到了人群前端,把葉合與羅莎推到了負責救生艇的船員面前。
“請讓我們上去吧!這兩個女孩需要幫助!”
這艘救生艇已經準備下吊到海面了,船員聞言,借着照明設備的餘光看了過來,目光停留在了葉合的臉上:“三等艙請等待接下來的……”
話音未落,羅莎猛地扯下自己的項鏈,剔透的珠寶在夜色中閃爍着晶亮的微光:“她是我的旅伴!同屬頭等艙!”
船員抓着塞到手裏的項鏈愣了剎那,終究放了行。
葉合畢竟穿的褲裝,行動更為便捷地率先翻過欄杆、爬進了救生艇,并轉身把手遞給了羅莎:“當心。”
羅莎被船員攙扶着開始攀爬,格裏姆緊随其後要跟上她,卻被船員攔住了:“先生,僅限女士和孩子登艇,請把機會讓給你後面的乘客吧。”
格裏姆動作一頓,下意識地也試圖靠財物免去口舌,卻發現混亂中值錢物件都沒帶上,而羅莎已經抵達了救生艇的邊緣,葉合正伸手去接應她……
他忽然伸手拽住了羅莎:“對不起,我後悔了。”
羅莎詫異地回頭:“格倫?”
“我感覺這一別,估計就沒有再見的機會了,羅莎。”
說着,他居然發力将羅莎往回扯。
掙不脫的羅莎也慌了神:“格倫,我會等你的,不過是先後問題啊!”
格裏姆卻陰沉了神色:“那留下來,等我一起登艇。”
葉合連忙從救生艇邊緣探出身,試圖拉開格裏姆的手:“你做什麽!很危險!”
“走開!”格裏姆揚起另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推開阻攔他的葉合。
由于慣性,葉合被格裏姆推開後一個不穩直接朝後仰去,本能地去抓最近的物件以便穩住重心。
接下來,羅莎、格裏姆、船員,還有救生艇上的其他人都頓住了,各種表情皆僵在了臉上。
因為就在葉合抓住欄杆一角的剎那,那一段螺絲不知為何竟然是松動的,因受力而直接從本體上脫落,根本無法穩住葉合失去平衡的身體……
“莉莉安————”
羅莎大喊一聲,拼盡全力掙脫格裏姆沖向葉合,然而來不及了:葉合在抓了個空後,整具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栽下去————本就處在邊緣位置,倒下的直接下場便是……朝大海直直地墜落。
羅莎撲倒在葉合留有餘溫的救生艇一角,身後回過神的乘客們死死地拽住了她,不讓她沖動之下更進一步。
現在,羅莎聽不清任何辯解、指責和呼救了,蒼涼的夜幕籠罩着她的思想,能聽到的,只是這顆痛苦的心靈發出的悲嘆哀鳴,斷斷續續、朦朦胧胧,好像交響樂逐消逝的回聲。
接下來救生艇被放到海平面,人們又劃出了一段距離,然後整艘巨輪斷成兩截,“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在撞擊冰山後,于淩晨2:20準時沉入了大西洋,一部分沒能登上救生艇的乘客們落入了冰冷至極的海水中。
靠游泳是堅持不了多久的,但還好有一些漂浮物可以借力,然而即便如此,人們也因為失溫接二連三地死去,遺體上挂着冰霜。
終于,一艘救生艇返回沉沒點尋找尚存的乘客了,是唯一這麽做的一艘。
慘白的探燈掃過到處都是的雜物和漂浮其中的屍體,說不清究竟是人臉還是燈光更白。
一片死寂中,14號救生艇無聲地穿梭着。
忽然間一聲異域的呼喚讓心越來越涼的劃船水手重燃了希望,他鎖定方位後發現了一扇漂浮的門,趴在上面的是個瘦削的中國男人,一根繩子把他與門板牢牢綁在了一起。
“你還活着嗎?”
水手沒有得到回應,中國男人的身體被冰冷的海水沖刷着,已經和死屍沒有什麽區別。
“……”水手嘆了口氣,将船調了方向,“罷了,估計沒有撐住,再說救誰也比救他強……”
但是他卻沒有劃走救生艇,豐富的海上經歷使他對生死的細微判斷了熟于心,人性終究讓他改變了主意。
他又回去了,招呼着還能行動自如的幸存乘客們,一起把中國男人拖了上來。
中國男人果然還保持着微弱的呼吸,離他最近的一個女士笑了起來:“太好了,他還活着!”
羅莎蜷縮在這艘救生艇的角落裏,一直低着頭不言不語,聞言她忽然起身來到中國男人身邊,伸出手開始摩挲他的胳膊,其他人也受到啓發,幫忙一起為其摩擦生熱恢複體溫。
不多時,方朗睜開了眼睛,說了幾句周圍人聽不懂的粵語,然後就站起身活動了四肢,主動接過了精疲力盡的水手劃槳的工作,帶着大家往最近的大船前進。
水手震驚地看着方朗如同英雄一樣的背影,喃喃道:“我為自己所說的話感到羞恥。如果有機會,像他這樣的人我願意再救上六次……”
專心劃槳的方朗突然感覺有幹燥的布料蓋住了自己濕透的頭發,一回頭,發現是羅莎解開了披肩為他擦拭。
熟面孔使方朗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謝謝小姐!我記得你,你和你的朋友一起,那個和我都來自中國的姑娘……”
方朗一下子噤了聲,因為他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羅莎的眼眶中湧了出來。
————方朗在接下來的旅途中,還要不幸地面臨着白人社會粗魯無禮的迫害,被污蔑成品格低下、自私醜陋、血統低賤的存在,抵達美國卻被驅逐出境,颠沛輾轉大半生都不曾得到公正對待:在數百個幸存者裏,沒有任何錯的華人是唯一被忽略的人。
因此,泰坦尼克號雖然對于現代人類史而言,是最聳人聽聞、家喻戶曉的一次海難,但對于方朗自己來說,卻只是他坎坷人生的一段小小波瀾。
而在羅莎心裏,葉合在最後一刻因她而起的犧牲,使得這段經歷成為了她的一生難以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