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杜莎(二)
美杜莎(二)
“被鎖凍庫”的處境直接把葉合吓得腿軟,要不是她還攙着羅莎,現在就得陷入絕望并當場癱軟在地上了。
因為她曾有過不慎被/幹冰凍傷的經歷,那是用來保存冰淇淋的幹冰,拆開包裝後看上去雪白無害,于是她手賤地伸手去摸:起先涼涼的還很舒服,然後接觸到的皮膚就變得麻木,再然後就是痛……所以她能想象到,處在一個相當于全是幹冰的環境裏有多可怕。
“莉莉安?”羅莎對凍庫的認知顯然沒有這麽深入,現在才進入低溫環境,她只是感覺到涼風瑟瑟的那種冷而已;反而是葉合突然的驚恐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使她從原先的不安中解脫了出來。
“這裏是凍庫,通常維持零下十幾到幾十度的低溫,你看那些,都是凍肉、凍魚!”
葉合感覺自己雙唇被凍得麻木,很難聽使喚,以至于只能用最大的力氣吼出來:
“所以我們得用最快的速度出去!否則下場也會跟食材們一樣!”
羅莎也回過神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她連忙轉身去看鎖,然而它似乎關得嚴絲合縫,要她只能敲着門大聲朝外面呼救。
葉合心知外面空無一人,就算有人也聽不到呼救,畢竟只有密閉才能有效防止冷氣流失。于是她用已經變冰冷的手貼上自己的額頭,穴位受涼使得思維勉強冷靜下來,令大腦開始思考如何自救:一個普通人自然不會儲備關于凍庫的專業知識,但是凍庫的設計,怎麽說也應該是符合常規邏輯的。
————為什麽會認為,這種地方是從裏面鎖死的呢?難道怕那些凍魚和牛肉半夜出逃嗎?
“呼救的效率太低了,我們要保存身體的能量。”她勸羅莎省些力氣,開始仔細檢查門附近的布置,“這種地方應該能從裏面打開的,我們找找有沒有機關。”
可畢竟是憑空摸索,就算猜得出設計原理,葉合對機關的了解程度也捉襟見肘,寒冷又雪上加霜地降低了頭腦的反應能力,使她很容易陷入一片麻木的茫然中。
羅莎靠在她身邊一起尋找。兩個女生離得很近,試圖以此減少些微薄的體溫流失。
就在葉合感覺自己都凍得抖不動的時候,羅莎突然叫住她:“莉莉安,你是不是感覺很冷?”
葉合的思維已經處理不了這個問題的奇怪之處了,只是下意識地點頭:“當然,我冷得……”
“要死”一詞還未說出口,凍庫的門突然“砰”的一聲從外面被拉開,下一刻,一件帶着體溫的外套落在了葉合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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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原來在這裏!”
破門而入的格裏菲斯匆匆把外衣裹在了葉合的身上,他的吐息在冰冷的凍庫中形成了明顯的白霧:“我們快到外面去!”
溫度正常的空氣漸漸恢複了麻木的肌理和神經,葉合終于得以結束方才的懵懂狀态,她回頭看了一眼重新關好的凍庫門,上面的提醒标語還算明顯。
她之前怎麽沒注意到?因為注意力集中在了羅莎身上嗎?
也許就是這樣。她回憶起自己當時只看了腳下的路,現在被格裏菲斯帶出來後,才發現之前好像走反了方向。
格裏菲斯說,他本來有東西要給她,結果聽說她們都去了三等艙,找過來卻發現兩個女生不知所蹤,他聯系了船員分頭尋找,還好來得及時。
葉合不敢想象,他要是沒及時行動會釀成什麽後果,感激之情和後怕交織在一起,要她都不知該怎麽感謝他了。
格裏菲斯體貼她們還需要休整,送回房間後就離開了;等人走了葉合才想起來,他的外套還披在她身上。
“我得還給他。”她對羅莎說,這長時間留着一個男人的衣服,似乎很不對勁。
羅莎正看着鏡子發呆,聞言問:“現在就去嗎?要不暖暖身子再去?”
“給他熨燙疊好就去吧……我現在沒什麽身體不适,快去快回就行。”
格裏菲斯的房間也在一等艙,葉合抱着整理好的衣服正要敲門時,他卻湊巧地開了門。
見到葉合,格裏菲斯也是一愣,看着她懷中的外套和擡起一半的手怔了片刻,旋即露出了笑容:“莉莉安小姐,真是湊巧,我也正要過來的。”
“藥?”
“嗯,我方才去了醫務室。”
他将兩份藥包擱在屋內小桌上,把葉合迎了進來,接過外套挂在了門口的衣帽架上。
“雖然時間不長,但畢竟是凍庫,考慮到你們有因此生病的風險,就想着去找醫生拿藥。”
小桌上的藥包被解開了一份,卻散發出茶葉的香味。
格裏菲斯解釋說:“準确地說,是藥茶,醫生表示畢竟只是防範未然的東西,起保健作用的藥茶就夠了。”
說着他拿起那份解開的藥茶包:“要試試嗎?”
若換作這年頭正兒八經的藥,葉合是不敢随便吃的,但藥茶她打算試試,感覺跟中國的姜湯一個原理,而且之後救生艇上的冷空氣不是鬧着玩的。
格裏菲斯備有開水,沖泡好後又貼心地用少量冷水降了溫,将冒着微弱白氣的溫熱茶杯遞過來;葉合圈起手指端到近前後,發現這種藥茶不似清透的中國綠茶,而是有些混濁,格裏菲斯似乎還加了糖,能嗅出輕柔的甜味。
她抿了一口,出乎意料地,不僅沒有藥和茶的苦澀味,反而有些像奶茶那樣甘甜醇厚,使得她有些驚喜地揚起臉,卻發現格裏菲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着她。
他的眼睛是純淨得毫無雜質的黑色,不像她的眼睛會因光線變化而發棕泛褐,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投射向她,整個人卻保持在克己複禮的距離,眼睛裏沒有閃現任何不純潔的貪欲,仿佛穿透了肉/體在品飲她的靈魂一樣。
正因此,葉合驀地感覺到自己被擊中了。
從他清澈透明的目光中,她覺得這雙眼眸前所未有地使她挪不開目光,那黑曜石似的瞳孔裏閃爍着金色的光點,充滿溫柔的感情————就像他們頭頂的暖燈一樣,它照亮着格裏菲斯俊美的臉龐上的皮膚,巧妙地中合了那一點點蒼白。
“怎麽了?”約摸愣了好一陣,她才想起要說話,臨時找出了個問句,“對了,你之前說要給我的東西,是……”
格裏菲斯手伸進西服內側的口袋中,依舊沒有移走注視她的目光:“是這個。”
當他取出來的那一瞬間,燈光在金屬光滑的表面上折射出亮斑耀到了她的眼睛,葉合卻在未能看清的第一眼就猛地渾身緊繃,某種猜測已經在心裏成形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驚訝出聲:“戒指?!”
一枚銀色的戒指被舉到了她眼前,內側雕刻着字母“A&H”。
“安蒂·格裏菲斯與葉合小姐的首字母。”格裏菲斯解釋說,“之前只是口頭的求婚太倉促了,所以我做了這個。”
臨時找不到珠寶商鋪,格裏菲斯就選擇自己動手,他在三等艙尋得了打造戒指的工匠并湊到了器械,然後融了自己随身的銀表,在工匠指導下打造出了這枚用于求婚的戒指。
“為什麽……”
葉合這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內側有深色的痕跡,那是在制造過程中留下來的。
“我當時被吓一跳,只是因為你的求婚太出乎我意料了,而且我也為給你添麻煩、自己卻無以為報而感到很為難,并不是什麽‘倉促’的問題,事實上,你能為我考慮這麽多,我已經感動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格裏菲斯卻搖頭說:“不是這樣的,要我非如此不可的,不是你眼裏的‘倉促’,而是我自己無法忍受自己的舉措。”
他停了一下,才接着說,讓葉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因為,我喜歡你,對待心上人不該如此簡單,但時間太有限了:我沒有想到會如此猝不及防地遇見所愛,就在一次散步中看見你,命運便降臨了————我沒有談過戀愛,我毫無準備,毫無閱歷,我就這樣一頭栽進了我的命運之中————但我只能在倉促間湊出一枚戒指而已。”
葉合感覺血在沸騰,手比頭腦先行一步,已經自己對着他伸出去了;她感覺金屬戒指并不冰冷,而是浸潤了另一個人的體溫。
她忽然覺得,閃婚也并非不可理喻的事情,愛并不等于相識相知的時間長短,能在流離到舉目無故的地方、卻遇見願意相守的人,何嘗不是命運的一點點補償?
她的理智提出了最後一個顧慮:“如果明天泰坦尼克號就沉入大西洋,你會和我一起登上救生艇嗎?”
格裏菲斯鄭重地點頭:“無論如何,我會在你的身邊————所以你願意嫁給我嗎?無論輝煌還是失意,無論起伏還是庸碌,你都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願意。”
葉合感覺一種迷離輕盈的漂浮感在她的血液裏流淌,若不是格裏菲斯伸出手摟住了她,她覺得自己很可能從地板上漂浮起來。
現在,他的呼吸觸碰着她的臉龐,牢牢地将她拴在了地上。
格裏菲斯的眼瞳變得既黑暗又深邃,一如托起了整艘巨輪的海水。
“可以嗎?”
他問,随後在葉合迷迷糊糊的點頭中,低頭用吻封住了她的口。
格裏菲斯訴說他如何出乎意料地遇見了愛情,而她又何嘗不是呢?她也是毫無閱歷、毫無準備,一頭就栽進了她的命運之中————就像跌入了萬丈深淵【1】。
……
葉合已經離開很久了,還沒有回來。
羅莎開始考慮要不要去找她,一方面,離開這麽久卻不歸确實值得擔心,但另一方面,她畢竟是去找格裏菲斯的,那個傾慕她并且盡心盡力幫助她的,英俊得惹人注目的男人。
葉合似乎對待感情不那麽敏銳,羅莎敢肯定,她出發的時候只單純抱着“還衣服”的心态,但誰規定格裏菲斯不會主動出擊呢?羅莎要是去了,說不定還會壞了好事————但話又說回來,羅莎又擔心葉合并無旖念,以至于會為格裏菲斯的糾纏而苦惱甚至陷入危險……
她就這樣糾結着未能動身,自己的房門卻被敲響了,羅莎以為葉合歸來,匆匆開了門卻發現來者是格裏姆。
“羅莎,你認識這個叫安蒂·格裏菲斯的人嗎?”他問。
“他是和我一塊兒的莉莉安的朋友,怎麽了?”
格裏姆将藥茶包塞到她手裏:“我遇到他了,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說是預防感冒的藥茶,醫生給你和那位莉莉安小姐一起開的,至于莉莉安小姐,他說她很累了,今晚就直接休息,不會回來了。”
這意指再明顯不過了,羅莎告別了格裏姆關上門,不知為何,她在空寂的艙房裏注意到了牆上的一小幅裝飾畫。
她止步于牆根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使她仔細看着畫中的蛇發女妖。
那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妖魔美杜莎,曾經是侍奉主神雅典娜的祭司,因為在神廟內被玷污失貞,從而遭到處女神雅典娜的抛棄,被詛咒淪落為可怕又可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