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杜莎(一)
美杜莎(一)
由于葉合只記得海難發生在深夜,因此她能做的,也唯有和羅莎收拾好便攜的行李財物,穿上保暖的衣服,抱着各自的小提琴在房門處熬夜。
靠咖啡續命到天邊泛白後,兩個女生勉強松了口氣,倒頭就睡了個大上午才起床。
“走吧,還是去三等艙碰一碰運氣。”
三等艙在一二等艙以下的甲板,沿途要經過艙房區、餐廳區、休息室等地。果然這次也沒能暢通無阻:在經過咖啡廳時,兩人遇上了迎面走來的格裏菲斯,他說,他正要來找她們。
“準确地說,是來單獨告訴莉莉安小姐一些事情。”
羅莎體貼地表示她會在咖啡館裏待一會兒,将時間留給了他們。
葉合跟着格裏菲斯往觀光的步道走去,他說,那兒寬闊的美景有利于營造良好的交流空間;但到了地方後葉合卻發現,今天的泰坦尼克號行駛在雲遮霧漫的海域上,倚靠着邊緣的欄杆探出頭,能看到船燈銀白光暈的中心在霧中綻放光芒。
“對于之前過問的事情。”格裏菲斯在霧氣最濃郁的那一片停下了腳步,原本分明的面部輪廓都變得朦朦胧胧的,“有關移民……”
葉合沒想到他居然這麽快就做到了承諾:現在查點咨訊又沒有互聯網,算下來差不多昨天飯後他就開始行動了!
她有些觸動,畢竟人家非親非故的卻這麽熱心……但旋即她就沒有心思去感懷了。
因為格裏菲斯雖然盡可能委婉,但也不得不表述真實的歷史現狀。
他說,從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起,美國政府不斷通過法律和政策來限制和禁止華人移民,如今,華人在美國的移民法律方面遭遇着嚴峻的限制和歧視。
而最早美國政府是歡迎中國人湧入的,因為廣袤荒蕪的北美西部亟需大量的廉價勞動力來開發,随後等目的達成了,就“卸磨殺驢”。
“但是。”說到這裏,格裏菲斯忽然一改為難又遺憾的神色,目光不移毫厘地看着她,驀地便深邃了起來,“也不是毫無辦法,比如……”
葉合本來聽得又憤慨又焦慮,聞言立馬追問:“還有什麽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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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對所謂燈塔國惱怒已極,但歷史也告訴了她,只要能上岸,在美國生存已經是最容易的了。
格裏菲斯卻上前一步,對她伸出手:“只要,你和我結婚。”
葉合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他就放慢了語速,用一種溫情又正直得毫無邪念的眼神将葉合包裹,對她說:
“以我未婚妻的名義到美國上岸,然後在最近的、允許混婚的州完婚,這樣你就可以順利定居下來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操作性的上岸途徑了。”
“可是,這真的太突然了……”
他收回手:“我明白,我理解你被一個才認識的男人求婚的心情,婚姻本來就是嚴肅的事情,你先回去好好考慮吧,我是認真的,會一直等你的答複。”
葉合懵懵懂懂地轉身離開了,連“再見”都記不得說沒說。
直到走出老遠她才想到回頭,然而格裏菲斯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越來越厚重的霧氣中,壓根看不見了。
他說,婚姻是嚴肅的需要好好考慮的事情,那他這樣對她求婚,是單純的出于樂于助人的善良嗎?還是夾雜着羅曼蒂克的念頭呢?就算她為了上岸而同意,那也得要他活着才行————災難卻已經近在咫尺,格裏菲斯能幸存下來嗎?
要這樣做嗎?還是另尋他法呢?
葉合思慮重重地回咖啡廳找到了羅莎,将格裏菲斯的建議告訴她:“這樣會不會太倉促了?結婚真的如此必要嗎?畢竟是結婚……”
羅莎倒沒有她那麽心緒不寧:“雖然确實很突然,但是,我覺得他的舉動不是無跡可循的————我之前就覺得他可能喜歡上了你,加之你确實需要移民方面的幫助,就順水推舟地提出了結婚。”
“可是我們才認識多久啊,而且結婚也可以是裝模作樣的假結婚啊?”
“所以我想,是一見鐘情。”
她說得真是理所當然,仿佛這一切的發生和進展,并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與被求婚者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直讓葉合指着自己拼命搖頭道:
“羅莎,別取笑我了!在跟他寥寥幾次的單獨交集中,我總是表現得狼狽又笨手笨腳,而且,我這張臉哪有什麽勾魂攝魄的魅力?————所謂英俊潇灑的男人愛上一個平平無奇還不夠機敏的女孩,那只可能是發生在浪漫小說裏的幻想故事罷了。”
羅莎卻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可是莉莉安,你為什麽不看看自己的優點呢?雖然我們也才認識不久,但我已經感覺到,你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奇妙的可愛,就算我不知道你從何處來,也會認定你是我見過最別致的女孩!”
她閃閃發亮的明眸讓葉合實在不好意思地別過了臉:“我們那裏的人,在你們看來估計都差不多‘別致’……畢竟思維模式和生長環境,已經發生了一百年的變化了。”
“但是你會真心在乎和理解別人的感受,這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是值得深交的品質。”
眼看再吹下去就要變成彩虹屁了,葉合只好趕緊催着羅莎往三等艙走。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泰坦尼克號其實是一整個西方社會的時代縮影。
上等艙是人類文明最為先進和繁華的模型,而下等艙,則巧妙地用割裂感呈現了與繁華并存的擁擠與滞後。
要想進入三等艙,首先得通過專門設置的閥門:游輪是禁止三等艙乘客流動到一二等艙去的,因為他們被認為是疾病的潛在傳染源(而上流人士“當然不可能是髒的”),即使在上船前他們就被醫生檢查過一遍,但老爺們仍然不放心。
于是其他艙的人要去三等艙也得磕碰一下:羅莎跟船員扯了好一陣皮才得以前進;葉合倒沒什麽阻礙,估計對面默認了亞洲人只住得起三等艙。
三等艙就連空氣也萦繞着擁擠和嘈雜的味道:這裏臨近鍋爐房和發動機室等船體設施,且塞滿了世界各地的乘客,一大家子甚至幾大家子擠在同一間艙房裏;但是據說,這兒的環境,比起他們以前生活的地方已經好了不少,光購買船票就花去了普通人不少的資産。
打聽到那幾名華人乘客住在邊緣的艙房裏,葉合找過去時,碰巧瞧見了一位臉有些方的華人男子從房間裏出來,一副行跡匆匆的模樣。
葉合連忙上前表明來意,說她是來找人的。
她果然沒猜錯,船上的華人來自南方沿海地區,方言是不通的,但還好懂英文。
“抱歉,我趕時間,能否說說要找的人是什麽樣的,我可以協助打聽……”華人男子自我介紹叫“方朗”,有在鍋爐室的工作要幹,現在快到交班的時間了,而另外的華人也在那裏忙碌。
葉合自然不好耽誤別人的正事,只能追着他邊走邊談,沒說幾句話就已經走到了人跡罕至的鍋爐室附近,機械和蒸汽的聲響越來越明顯。
她幹脆問方朗能不能帶她們進去看看,若沒有要找的人,也好早些回去。
方朗卻露出了異常為難的神色:“且不說那種地方實在不舒适,而且全都是男人,我怎麽好讓兩位姑娘進去?”
葉合也恍然大悟:這是舊社會啊!只要他方朗不是壞人,就絕對會攔着她倆去鍋爐室的!
“要不這樣,二位姑娘先等一下,我讓換下來休息的兄弟來,看能不能幫上忙。”
也只能如此。方朗去了鍋爐室,而葉合跟羅莎留在去鍋爐室通道上,這裏一般乘客是不會來的。
所以環境是清淨的,除了能遠遠聽到艙房那邊的乘客活動的聲音,剩下的就是機器的震動和轟鳴聲,連帶着腳下的地板都有些微微顫抖。
羅莎忽然拽住了葉合的袖子,惴惴不安地說:“莉莉安,我們能不能別在這裏等,到艙房那邊去,方朗的兄弟應該也能找到我們的……”
葉合回過頭去看她,發現羅莎原本亮麗健康的面龐血色全無,說話都哆嗦着嘴唇。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她連忙伸手去扶,發現羅莎已經瑟瑟發抖。
羅莎無力地垂下頭:“那種感覺、我原以為已經克服了的恐懼又來了!又是這樣,無處不在的嗜血的目光,滿懷惡意的窺視,蠢蠢欲動着要襲擊我們……”
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伸到了衣袋裏,從她緊握女士手/槍的手部輪廓上,能夠看出她此刻極端堅信會遇到危險的恐懼。
“羅莎!這個地方并沒有什麽異樣!還有我在呢!”眼看再耽誤下去很可能擦/槍/走/火,葉合趕緊加快了腳步帶其離開,并分心留意着她的狀況,“先不找人了,我帶你回去休息!”
說話的功夫,她已經扶着羅莎止步于一扇門前,來的時候,也有門隔開了三等艙與設備區域……
葉合推開門,下層甲板的各處景色都是類似的,以至于走了幾步,她才發現不對勁。
————這光線是不是太不自然了些?三等艙再怎麽“底層”,也是自然的暖光調,然而如今,她看見自己本來色澤鮮豔的裙擺花邊泛着蒼白的冷調。
羅莎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擡起了原本低垂的頭:“莉莉安?這裏……”
與此同時一股徹骨的冷氣迎面襲來打斷了羅莎的疑惑;而葉合在一哆嗦的同時,猛地瞧見不遠處的天花板上吊着林林總總的塊狀物,一直垂到接近地板的位置:這個地方,是一個房間,而不是一條通道,而那些塊狀物不出意外的話,就是————
“不好!”
她心裏一咯噔,連忙拽着羅莎掉頭就走,然而同一時間伴随“哐當”的銳響,來時的那扇門因着慣性撞回了原位,鎖芯特有的摩擦聲響起。
葉合頭皮瞬間發麻,在她狠狠地拽了門、發現已經鎖死之後,麻木感立即融化成鋪天蓋地的恐慌流便了全身。
“這裏是……凍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