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信仰
信仰
在這艘舉世聞名的巨輪上,雲霧遮蔽着華人群體的往事。
而葉合前所未有地靠近這段往事,因此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到三等艙,去窺見歷史的一個注腳。
但羅莎讓她稍安勿躁:“三等艙離這裏有些路程,而且人很多,現在去是來不及的,畢竟格裏菲斯先生約好的時間快到了。”
葉合有些奇怪:“不是還有一個多小時嗎?”
“我們得回去換身衣服,再弄一下頭發和妝容,時間就差不多到了。”
————差點忘了這是個供奉禮節的時代,可沒有現代吃飯那麽随性自由……
羅莎好心地安慰道:“莉莉安別擔心,要是你在這裏真的是孤身一人,就一直和我住吧,我們一起去美國。”
看着羅莎真誠的眼睛,葉合沒有動容都是假的:自從來到這個倒黴時代的倒黴之地後,與善良熱心的羅莎相遇是她最大的幸運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和羅莎說實話。
即使歷史告訴她,羅莎作為頭等艙女性擁有最高生還率,但不是百分之百,只有事先知道結局、有所準備,才能讓風險降到最低。她甚至計劃提前帶羅莎去救生艇等候。
越快越好。葉合決定吃完飯先別去三等艙了,和羅莎好好聊聊才是正事。
回到艙房後她們就抓緊時間開始裝扮工作。羅莎給的裙子顯然要比之前華麗和複雜,她們二人身高差不多,但是身材……還好這一件是包容性較強的款式,巧妙地為葉合修飾出了身體曲線,顏色也很有少女感,顯得輕盈而富有朝氣。
羅莎自己也換上了一身有釘珠的香槟色禮服,将一頭金發盡數收攏在腦後的蕾絲發帶中,唯有兩鬓垂下了俏皮的發絲打着卷;當她從更衣室推門而出的時候,就像是油畫中的佳人款款地走了出來。
對于葉合真心實意的誇贊,羅莎笑着給她撲粉并補上了香氛;這個時期化妝流行弓形眉以及分明的唇線,但葉合還是按照後世的潮流畫了平眉與咬唇妝,直讓羅莎眼前一亮:
“莉莉安也很漂亮噢————我想,格裏菲斯先生會很樂意效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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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葉合現在的身份狀況還處于模糊不清的黑戶狀态,而格裏菲斯可能對手續有更多了解。因此,她們考慮向格裏菲斯打聽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或許能夠獲知更多信息。
但現在羅莎一講,葉合怎麽看怎麽覺得她的神情有些八卦的暧昧。
但葉合真的只是想吃大餐而已,除了辦身份,沒有其他目的!
格裏菲斯訂的餐廳是“A la carte餐廳”,羅莎說,它獨立于頭等艙主餐廳;葉合起先以為它會相較于主餐廳更冷門和親民,結果一到地方就被其人來人往的火爆程度以及入口的奢華裝飾驚呆了:雖然還沒看過其他餐廳,但這級別絕對屬于“高檔”。
西裝筆挺的侍者恭候在入口處為客人們引導和開門,然而在看到葉合的亞裔面孔時,他游刃有餘的動作顯然遲疑了。
“我是菲爾德,她是葉小姐,受格裏菲斯先生邀請前來。”
羅莎趕緊報了名字,侍者核查後,還算迅速地将她們引到了預訂的位置上。
與葉合想象中的宴會大廳不同,這兒大部分桌子都是僅供兩三人的小桌,其間還穿插着屏風,營造出适當的私密性。
格裏菲斯已經到了,他本來就相貌英俊,黑白分明的禮服更起到了錦上添花的作用;葉合注意到,旁桌還真有小姐在偷偷看他。
他紳士地為她們拉開座椅,簡單寒暄過後,便等來了侍者端來的第一份前菜。
食物都很精細,但也并沒有超出葉合的認知範圍,因此餐桌禮儀也不算捉襟見肘,三人開始了邊吃邊聊。
格裏菲斯首先接下侍者倒滿的酒飲,輕輕抿了一口:“這裏與主餐廳有所不同,它沒有那麽喧嘩,會持續性供應餐品,而且不會用于周日的聖公宗禮拜儀式,不知是否符合莉莉安小姐的心意?”
葉合正用餘光觀察地毯上的粉色玫瑰,聞言她收回目光:“您的款待讓我非常榮幸————請問聖公宗禮拜儀式是?”
“就是宗教禱告,由船長或者牧師主持。”他回答說,并加深了嘴角的微笑,“看來,幸好我們都沒有去過,否則也将錯過相遇的機會了。”
話題便開始側重于信仰方面。在羅莎說自己也沒有去做過禱告後,宗教的話題在三人間就不再是嚴肅的存在了:格裏菲斯保有年輕人特有的輕松和閑适,說他得益于獨自踏上旅程,“老而守舊者”無法幹涉他“不做徒勞禱告”的自由。
葉合便接話說,她并不信教,這也是一種自由,而不把上帝作為唯一的信仰,她也認為是正常的。
“我記得有個德國的詩人,叫……荷爾德林,據說他就是将古希臘諸神當作自己的畢生信仰所追求。”
“說起來,”羅莎也饒有興致,“格裏菲斯先生的姓氏也讓我想到一位古代詩人,他出生在文藝複興時期的倫敦,不光是詩歌,在繪畫、鑒賞等方面也頗有造詣,可惜大多失傳了。”
“也許我的父母也深知‘格裏菲斯’之名的含義,自幼便希望我在文學或者其他藝術領域發展,然而我更希望到美洲去開拓一番事業。”格裏菲斯笑了笑,“新大陸蘊含更豐厚的機遇。”
羅莎趁機說:“我去美國是為了讀心怡的音樂學校,至于莉莉安……”
她頓住了,用約定好的憂慮顏色看向葉合。
葉合便露出了苦笑,把事先編好的說辭告訴格裏菲斯:“我想到美國生活,但登船前,接應我的人因為意外沒能一起,光憑我自己還真不知道能否留在美國。”
————她打算假裝成一個移民者,然後謊稱沒做好功課,至于身份證明倒不着急,反正都會在海難中“弄丢”。
“原來莉莉安小姐還被這樣的困擾苦惱着。”格裏菲斯停下了正在切割的餐刀,原先輕松的微笑也轉為凝重,“我雖沒了解過移民事務,但既然是急難之事,我回去就開始打聽。我們一定都會順利抵達目的地的。”
他專注而鄭重的神情讓葉合稍微放了些心,雖然不好麻煩別人,但目前大腿能抱一個是一個,當然,她也得盡量幫助他幸存才行。
用餐結束後,葉合告訴羅莎先不要去三等艙,她有話對她說。
關好艙房的門、再三确認不會被路人聽了去後,她一口氣說出了自己來自未來、以及泰坦尼克號會沉沒的事實。
出乎意料的,羅莎居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釋懷神情:“我相信你!因為這樣一說,我的恐懼也有理可循了————”
這下輪到葉合倒吸一口涼氣了:“你說自從登船後,就莫名其妙地感覺到恐懼?!”
“沒錯。”羅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被這個話題重新喚醒了那股強行忽略的寒意,“本來登船時我內心是滿懷憧憬的,船上的服務也非常周到和舒适,可是,我卻逐漸感覺到一種無處不在的……滿懷惡意的目光,在無以名之的角落裏舔舐着血紅色的舌頭的怪物……會在無法預測的時刻襲擊我們所有人!”
“人存在‘第六感’,察覺窺視的存在,可能真的并非憑空,你有告訴過別人這些感覺嗎?”
羅莎點點頭:“我朝其他乘客打聽過,他們都說一切正常,我也在吓得無法入睡時求助過船員,但是他們檢查完我的房間後,得出了請我去看醫生的結論。至于格倫,他認為我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她接着說:
“可是,我自認為是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的!因為我小時候跟着家裏的叔伯學會了槍,他們是從習慣于決鬥的時代走過來的;我孤身一人漂洋過海,自然也偷偷準備好了防身的手/槍,來為自己提供安全感。但我預料到自己可能遇到壞人,卻沒想到,是這樣一種根本找不出來的可怕存在……于是我無能為力,只有越來越神經衰弱,到了晚上,我根本不敢去睡覺,徹夜在外面閑逛時遇到了你……”
那個時候看到需要幫助的葉合,羅莎毫不猶豫地就行動了,因為她必須得轉移注意力,才能将自己從不安中拯救出來。
“但想不到,我在倉促之間采取的行為。”說到這裏,羅莎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是命運的指引啊,我遇到了百年後的你,既然這艘船命中注定了悲劇,我突然就感覺,自己可以不害怕了。”
因為恐懼源于未知的混沌,而不是源于已知的不幸。
“也許正是因為你在冥冥之中預感到了即将發生的災難,才……可惜我們的力量僅僅是蚍蜉撼樹。”葉合只能嘆息:她清楚結局卻什麽也做不了,何嘗不是一種無能為力的不幸?
“但是羅莎。”想到這裏,她卻物極必反地堅定了目光,“我們至少可以救自己,你一定能安全抵達美國,并進入理想的學校學有所成。”
“我相信你。”說完,羅莎忽然站起身,到琴箱前取出自己的小提琴,“對了莉莉安,之前在餐廳,你說詩人赫爾德林将希臘神話當作自己的信仰來供奉,其實,我也是這樣的。”
————她真的熱愛小提琴,不是為了他人的贊賞,而是為了用音樂實現自己的人生;古往今來,無數詩人、音樂家、文學家和藝術家都将古希臘諸神當作自己畢生追尋的靈感和典範,而心懷夢想的羅莎也是如此。
她将小提琴擱上肩頭,為葉合演奏了一支如釋重負的曲子,《降G大調诙諧曲》,一曲結束後,羅莎邀請道:“多麽希望畢業演出那天,我能在舞臺上看到觀衆席中的莉莉安!”
葉合笑了起來:“一言為定!”
然而雙關是普遍存在的。從惴惴不安中解脫出來的羅莎,被熱愛和希冀所包圍着,思維是輕盈上浮的,因此,她無法及時想到一個沉重渺小的冷知識:《降G大調诙諧曲》最大的特點是對比性————在結束第一段刻畫美好故事的旋律後,第二段更像是離別懷念的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