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鏡像幻覺之畔
鏡像幻覺之畔
空氣瞬間凝滞了。
據傳在泰坦尼克號始航前,它所屬的白星公司的老板曾信誓旦旦地保證過:
“它不會沉沒,甚至船本身就被看做一艘救生艇。”
由此上至船長,下至最基層的船員,都滿懷“上帝都弄不沉這艘船”的信心————此般情況下,一個女人訴說着海難之類的言論,好聽點就是杞人憂天、無病呻吟,難聽點就是腦子有包、妖言惑衆。
于是原本只打算将她趕走了事的船員,現在決定得采取進一步行動,畢竟任由一個瘋女人在貴客區亂跑,沖撞到別人可就是他的失職了。
而經歷過這片刻的沉默葉合也意識到,慌不擇言的自己都說了些什麽石破天驚的言論:雖然沒專門研究過這段歷史,但光是憑邏輯推測,就能猜出這艘史無前例的豪華游輪的沉沒,與衆人對其安全性的盲目自信脫不了幹系。
可惜頓悟都是延遲的,想挽回“神經病”的形象已經來不及了————
“放開,你憑什麽抓我!”
葉合想要掙紮,奈何力量懸殊之下她根本就動彈不得,只有據理力争地說,他沒有權利強行限制她的行動。
但是誰在乎一個“精神錯亂者”的無能狂怒?這下子一鬧,船員更為嚴厲地制止了她的掙紮:
“也許你的擔憂,要讓醫生或者藥劑師來解決。”
他說着,直接将她的雙手反剪到後背上,以便于押送到別的區域去。
一連貫的擒拿動作直接将葉合弄出了吃痛的慘叫:“嘶————放開我,我自己會……”
“走”字還未說出口,一雙手突然橫插進她與船員之間,打斷這場押送的同時,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
“請松手,如此粗魯地對待女士,就是貴公司的待客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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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手緊緊抓住船員的手腕,阻止了他繼續用力;葉合得以一下子從鉗制中掙脫出來。
她揉了揉自己還在泛疼的胳膊,雖然想趕緊溜之大吉,但通往出口的方向恰好被船員擋住了;她只能躲在陌生男人身後,聽他與船員對峙。
“這是公務,先生。”許是見男人衣着精良、氣質出衆,船員解釋得好言好語,“她精神并不正常,會妨礙到您這樣的客人們。”
男人卻對船員的說辭嗤之以鼻:“可是我只看到她什麽都沒做,卻被你像犯人一樣對待,究竟是誰有妨礙乘客的能力?”
“但是她身份不明,我有确保船上不混入偷渡者的義務————女士,您能出示您的身份證明嗎?”
葉合連忙往男人身後縮了一步,躲開船員投向她的銳利目光:“我,我沒帶在身上。”
“無妨,我可以陪你回去,當然這位先生願意同行,也非常歡迎。”
可是回去了她也拿不出來呀!葉合焦頭爛額地想找借口拒絕,一想借口她就支吾起來,一支吾就是明顯的“心裏有鬼”,讓船員臉上“果然如此”的陰雲越積越重。
就在船員即将打斷她的吞吞吐吐時,護在葉合身前的男人伸手進了衣兜,随即又迅疾如雷般揮出,一張手帕猛地砸到了船員的臉上————
船員被突如其來的手帕撲面的瞬間,男人扯過還沒回過神的葉合,拽着她迅速繞過船員,奔向出口、并一鼓作氣地沖下了樓梯!
“咚”的一生,葉合被他拽着幾乎是跳下了最後幾級樓梯,後方反應過來的船員一把甩開手帕,拔腿就追了過來。
“跟我跑!”
男人毫不遲疑地幾乎用“拎”拉着她往走廊深處跑去,迅速拐過了步道,暫時脫離了船員的視野。
葉合被他一頓操作弄得只剩在風中淩亂的份,還沒理清這發展是什麽情況,就被突然開闊的空間和流轉的燈光耀到了眼睛。
他們闖進了……舞廳?
在震驚的茫然中,她看見滿室的紅男綠女在五光十色的光柱間旋轉,飛揚的裙擺被映照得閃閃發亮,綢緞在光潔的地板上摩挲得窸窣作響;還有香氛,混合在空氣中形成了一種古典的氣息,慵懶又秀逸。
在舞曲的悠長中,葉合就像是墜入奇幻仙境的愛麗絲一樣目不暇接,走馬觀花似的經過了一對對共舞的男女,後知後覺自己已經停下了狂奔,正被那個男人牽着,往舞池深處走去。
接下來男人停止了前進,轉身攬過她的肩膀,将她摟在了懷裏,是那種起舞的姿态。
“別擔心,在這裏就不會被發現了。”
他一邊說,一邊引着葉合跟上他的腳步,好讓兩人的動作合上音樂的節拍。
“一滴水落進大海是最完美的隐藏,我們先假裝跳舞,等船員走遠就夠了。”
葉合愣愣地點了點頭,勉強配合上了他的舞步。
正在演奏的曲子是比較舒緩的類型,不會跳舞的她想要假裝一下不算太難;并且她的裙子雖是羅莎的日裝,但顏色和花紋都比較明豔,在舞會現場不會有多格格不入。
她得以靠在男人的臂彎裏,這才有功夫好好端詳他的臉。
毫無疑問,他是俊美的,是英姿勃發、修長筆挺、标致潇灑且眉眼含情的;而且他的頭發和眼睛都是純正的黑色,這種與金發審美的主流有所不同的色彩,并不顯得暗淡,反而光澤秀美。在葉合看來,是一種非常耐看的古典之美。
也許真的是“相由心生”吧?她意識到男人從一來就在為她解圍,當船員不肯罷休後,居然直接帶着她逃走……這樣幫了大忙的人落在她眼裏,外表自然就疊上了迷人的濾鏡,使得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否是一種失禮。
男人适時地結束了即将陷入尴尬的對視:“我叫做安蒂·格裏菲斯,能都有幸得知如何稱呼你呢?”
“我叫葉合,”驀地她補充道,“英文名是莉莉安。”
“葉合……莉莉安小姐,”格裏菲斯微笑着将兩個名字都念了一遍,然後說,“船員是出于種族心态來找你茬的,其他的只是借口,這是一種我很遺憾、但也無奈的現象,只能希望你不要太過介懷。”
“嗯,我明白,非常感謝你的幫助。”
擱現在,種族問題倒比其他麻煩好對付多了,想到這裏的葉合只能失望地點頭嘆氣。
“不客氣。”格裏菲斯看出她的情緒低落,繼續引着她跳舞順便聊天,不讓氛圍冷場,“這支曲子非常新,是前幾年才發表的《秋之夢》圓舞曲。”
他口中的“新”在葉合這邊自然就是舊了,她想了想,倒真聽出了幾份耳熟:“唔……我好像很久以前聽過,以前的小提琴老師喜歡播放這些。”
“莉莉安小姐擅長小提琴?”
“只是很久以前粗略學過一二……呃,對不起。”
由于演奏逐漸步入了高潮,節奏愈發激越昂揚,葉合的舞步開始吃力,稍一不慎就踩到了格裏菲斯的鞋子。她連忙從回憶中抽身道歉。
“無妨,我們稍微過去一些吧。”
格裏菲斯調整了舞姿,帶着她往不引人注目的舞池邊緣移動。
邊緣的角落擺放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鏡,巧妙地擴寬了視覺空間。
葉合看見樂隊和諸多衣香鬓影的鏡像印在上面,她與格裏菲斯也在其中,由遠及近,一直到成為最大的兩個人影。
她是個有些喜歡照鏡子的女生,所以一時半會兒并未從上面挪開目光。
随即就在突然之間,她通過落地鏡看見舞廳的帷幕墜落下來,朝着共舞的人們砸去,她下意識地回頭,卻發現整個舞廳依舊是歌舞升平的狀态,帷幕也原封不動地挂在原位。
葉合心裏一驚,再朝落地鏡看去時,驚恐地意識到是鏡像自己變化起來—————不光是帷幕,那些牆紙、壁畫也開始剝落,甚至那些人身上的衣服也憑空破碎,一并往下掉的還有他們的皮/肉!
短短的剎那,落地鏡中除了她和格裏菲斯,其他人類都迅速面目全非、腐朽風化,最後變成一具具白骨,————可是那些活生生的骷髅依舊在相擁着跳舞————
這瘆人的荒誕鏡像讓葉合瞬間愣在原地,半張着嘴卻因為極度的驚慌而發不出尖叫。
“怎麽了?莉莉安?葉小姐?”
格裏菲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葉合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在栽倒前被他的臂彎接住。
她顫抖着擡起手指向那恐怖的鏡子,由于恐懼而全身僵硬,兩腿卻不停地發軟,若不是格裏菲斯的支撐,她根本站不穩。
“那裏怎麽了?”格裏菲斯順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疑惑地問到。
葉合一擡頭,又怔住了:“哎?”
只見落地鏡裏依舊是正常的舞廳鏡像,哪有什麽朽爛的跳舞骷髅?!
所以剛剛看到的是幻覺?她沉默了,那一眼瞬間的恐懼已經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裏,使她難以當作普通幻覺一忘了之;可是要告訴別人呢,她也承擔不起又被當成神經病的後果了。
“是不舒服嗎?”格裏菲斯低下頭,關切地看着她灰白的臉色,“我可以聯系醫生……”
“不,不了,謝謝。”葉合連忙搖頭謝絕,當場在說實話和撒謊之間選擇了後者,“我頭暈而已,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格裏菲斯便提出送她回去,葉合也擔心再遇到找茬的船員,沒有推辭便出發了。
這時候,羅莎已經回到了艙房。
她昨夜在葉合突然昏迷後,立馬就去請來了值夜的醫生,醫生檢查後說是疲倦狀态下的驚悸昏厥,注射了安眠的藥物使其靜養。
“究竟是什麽使你如此惴惴不安?”
醫生離開後,藥物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起作用,尚且不安穩的異鄉人還躺在床上洩出模糊的夢呓,羅莎靠近聽了一下,并沒有聽懂是什麽話,但是飽含在夢呓中的惶恐情緒卻非常明顯。
她就想起了自己的恐懼,沒來由地相信莉莉安那些朦朦胧胧的話語,并尋得了一種共鳴。
因為她知道,自己本來滿懷對未來的希冀而登上了這艘游輪,卻在出發後便勇氣頓消,一種絕望的焦慮,同她的某種無以名之的恐懼聯系在了一起。因此,羅莎本來打算等莉莉安醒來後幫她尋找同伴,找不到就報告給船員,但是現在,羅莎決定要是她真的無處可去,自己就一直讓她陪着,共同面對那些恐懼。
本來遇到莉莉安就是三更半夜的事情,請完醫生更是天将欲曙,羅莎小憩之後就迎來了天亮,一并到來的,還有熟悉且擾人的敲門聲。
她擔心驚擾到莉莉安休息,還算迅速地開了門,果然是他來了。
“格倫,我知道你一大早就要說什麽。”羅莎搶先開口,“出去聊吧,陽光至少能讓我心情好一點。”
格倫·格裏姆不僅與羅莎年紀相仿,還擁有與她色澤接近的金發碧眼,與她站在一塊,旁人常常認為是般配的一對,而他自己也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