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沒有飯香,沒有熱騰騰的粥,溫俊逸望着面前擺放着的幹餅和一碗涼水,閉了閉眼睛。
“吃不下嗎?”錦絮從竈房出來,端着一個巴掌大的碟子放在溫俊逸面前,是兩根腌制的蘿蔔幹,笑的輕佻,“給你就餅吃。”
溫俊逸沒搭理他的嘲笑,見她們兩人穿戴整齊的,連忙詢問,“你們要去哪?”
錦絮似乎格外不喜歡楚玉茹跟溫俊逸說話,捏着專屬于自己的鬥笠往面前一擋,替楚玉茹回答,“當然是替你收拾爛攤子,把草藥送去百草堂。”
溫俊逸咬了一口幹餅,嚼的腮幫子鼓囊囊,壓低聲音盯着錦絮道,“你最好只是送草藥。”
錦絮笑笑沒說話,纖長的手指抵在鬥笠的邊緣,鬥笠跟着力道轉了幾圈戴在了頭上,同樣用氣音回,“我的。”
鬥笠是他的,楚玉茹也是他的。
今日大概是什麽節日,縣城街道上熙熙攘攘,肩膀擠着肩膀的,腳尖踩着對方的腳後跟,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更是鑽着人縫的冒出來。
為了防止走丢,楚玉茹将袖子塞進錦絮掌中,讓他跟在自己的身後。
可楚玉茹低估了人群的擁擠,一塊布料萬萬抵擋不住的,錦絮眼睜睜的看着人群将他手中的衣角擠滑落,任由如何伸手也夠不着楚玉茹半點背影。
人群中仿佛多出了無數只手,一點點把錦絮往後拽,拽入他該呆着的黑暗中。
就在錦絮絕望之際,一只手猛的扣住了他的手腕,一點點擠開人群來到了錦絮面前。
楚玉茹擰着眉頭心情不算好,“我不知道今天那麽多人出來趕集,恐怕周邊村子的人都跑來這兒了。”
新鮮的空氣再次灌入肺中,錦絮如獲新生般緊緊靠着楚玉茹,空出的那只手死死扣着剛滑出的衣角,說話的聲音帶上了些許哭腔,“我剛才沒抓住,竟然沒抓住。”
“人太多……”楚玉茹安慰到一半的話停了下來,她發現錦絮眼眶紅潤,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再多說兩句怕是要當場哭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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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牽着你走,我抓着你。”楚玉茹不敢多說無用的話,照着說的那樣抓緊了錦絮的手腕,指腹觸到了錦絮劇烈跳動的脈搏,原來他如此害怕。
楚玉茹為了讓他放心,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慢慢走,就不會走散了。”
錦絮低着腦袋吸着鼻子,點頭的幅度小的可憐,當真是被吓到不輕。
兩人從村子出來都還沒吃東西,藥草不急于這一會送去百草堂,先把饑腸辘辘的肚子填飽再說。
從前楚玉茹來不及回去吃飯就會在縣城解決一頓,時間一長知道縣城不少好吃的地方,心中權衡思考了一會,當即拉着錦絮往一個方向走。
似乎是走到了縣城的中心,路過那兒有個高臺,臺上跪着幾個被五花大綁不得動彈的人,臺下圍着看熱鬧的百姓撿來爛菜葉、臭雞蛋、石子的往她們身上砸。
楚玉茹停了下來,錦絮只能跟着停下,當其中一人擡起腦袋惡狠狠的掃向四周群衆,錦絮看清了面容,後背冒出一層冷汗,腿忍不住的發軟。
是那天晚上跟蹤王翠時,看見的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的眼神不過是掃過了他,就跟掃過其他圍觀人一樣,可錦絮還是忍不住的害怕。
他知道自己的掌心應當是汗濕了一片,也知道楚玉茹看出了這群人是誰,餘光在觀察着他。
王翠臨死前掙紮的抓撓他胳膊的痕跡還未淡去,此刻在隐隐發燙,提醒他的所作所為。
錦絮顧不得那麽多,他抓住了楚玉茹的手,緊緊的握着仿佛要攝取什麽力量。
又冷又濕的手如蛇攀附一般惡心,如果不是被刺激到,錦絮斷然不會讓第一次牽手弄的如此草率。
秋後問斬的字樣深深印入眼中,漩渦一般将錦絮的思緒吸走。
若是被府衙發現王翠最後是他捂死的,肯定也會把自己抓起來。
錦絮不怕死,不然也不會有勇氣拿刀跟在王翠身後,想跟她拼個你死我活。
可現在…可現在他舍不得擁有的一切,舍不得離開楚玉茹的身邊,更無法接受是為了王翠而死。
錦絮怔怔的看着,眼神失去聚焦,視線過于特殊,亡命之徒很快注意到了他。
就在亡命之徒帶着邪氣盯着他看時,攀附着的溫暖手掌回握住了他,一道身影擋在了錦絮面前,徹底隔絕了外界紛擾的視線。
“我們去吃飯吧,去晚了要等很久。”楚玉茹不由分說的拉着錦絮離開,少有的帶着幾分強硬的味道。
出了圍觀人群,被擠壓的空氣豁然開朗,錦絮感受到了陽光灑在身上的暖意,感受到了掌中傳來的溫度,感受到了楚玉茹的情緒。
如溺水之人般錦絮拖着發軟的腿緊緊跟在楚玉茹身後,連半個身子的距離都不願意有。
她們轉而來到一條巷子裏。
巷子雖是背着陽的,但裏頭冒着白色的蒸汽,各種食物的香味混雜在一起。
兩側的桌凳上坐着吃飯的百姓,等候時旁邊坐着的是陌生人都能聊上幾句來,充滿了煙火氣。
跟着坐下後錦絮耳朵嗡嗡作響,聽不清楚攤鋪老板過來跟她們說了些什麽。
錦絮視線緩慢的移到互相交纏的手上,心神終于是踏實下來,不再是隔着朦胧聽聲音了。
“她們家的小馄饨很好吃,還有油酥餅也很香,你嘗嘗看,要是不喜歡再去其他家吃。”楚玉茹扭頭看去巷子裏一排排的小食攤位,“這兒有很多好吃的。”
街邊的小食鋪子是專門為百姓日常飲食出現的,制作方便迅速,口味和價格親民,一度成為無法替代的産業。
楚玉茹正說着,掌心一空,錦絮把手抽了回去,涼風飕飕的灌入手掌。
楚玉茹眼睛微動,不動聲色的蜷縮起手指來,裝作若無其事的繼續跟錦絮介紹。
小馄饨都是包好的,直接丢入沸水中煮上那麽一會就能盛碗,再撒上一把提鮮的蝦米,勾的人食欲大動。
油酥餅從鍋中拿出來冒熱滾燙熱氣,層層疊疊的酥皮下包裹着韌勁的一層面皮,咬上一口直掉渣。
見錦絮沒排斥,楚玉茹放下心來安靜的吃着碗中馄饨,把心頭那點不悅擠了出去。
桌下錦絮的手來回晃着散去手心的汗,不說楚玉茹嫌不嫌棄,錦絮他自個都嫌棄自己。
等到恢複幹燥後再想去牽楚玉茹時,她的手已經扶住了碗邊,怎麽想也無法順理成章的牽到。
錦絮後悔了。
既然楚玉茹都不嫌棄他濕漉漉的掌心,緊緊的牽住了手,他為什麽要松開,松開後下一次再牽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想着想着嘆了一口氣,錦絮眉眼揪了起來。
百草堂內排隊拿藥的人絡繹不絕,堂前學徒在藥櫃間穿梭腳不着地,取着個巴掌大的盤子按照藥方挨個抓藥。
溫掌櫃罕見的沒在櫃臺後撥弄着算盤和賬本,聽堂前的人指了個方向,溫掌櫃呆在坐診的小隔間內,正在為病人看診。
帶着草藥來的她們立刻被擁起,連帶着竹筐一起拿後頭去了,錦絮頭一次見此陣仗,不免驚慌的躲在楚玉茹身後,來回躲避着周圍的人。
楚玉茹心頭一喜,拉着錦絮站在了看診的隊伍裏,“待會請溫掌櫃給你看看,她行醫幾十年了。”
抓的是手腕,錦絮不開心,但不能表現出來,乖巧的點了點頭。
等了一會輪到了她們,楚玉茹率先撩開遮擋的簾子,先讓錦絮進去坐下,簾子一放下隔絕了外頭視線。
“這就是你上次跟我說的人?”溫掌櫃點了點脈枕,示意錦絮将手腕放上來,“我兒呢?”
“山上采藥時腳崴着了,經過簡單的處理暫時在我家裏休養。”楚玉茹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我們這次過來不僅是把所需要的草藥遞回來,也是想請你把溫郎接回去好好養病。”
溫掌櫃顯得格外平淡,似乎對溫俊逸會受傷毫不意外,點了點頭手從錦絮腕處移開,“換一只手。”
兩道視線落在錦絮身上,錦絮愣了一下,不自在的握住了另一只手的小臂,那兒還殘留着王翠抓撓出未消去的疤痕。
後面還有人在等,溫掌櫃脾氣算不上好的催了一下,“另一只手。”
錦絮可憐巴巴的看向楚玉茹,知道楚玉茹特意帶他來就是為了看病,慢吞吞的将手搭了上去,袖子滑了下來,露出了一截小臂。
他本皮膚白皙,此刻上面殘留的五條指甲劃痕顯得格外突兀和詭異,像是有什麽怨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疤痕已經結痂,有些地方結痂駁落後留下淺淺的紅色印子,大概率是要留痕的。
楚玉茹瞳孔微縮,但一句沒問,默默的坐在旁邊陪着。溫掌櫃除卻把脈問診,并沒有多提一句其他,錦絮才稍微放松下來。
開個幾幅補身子的藥,跟竹筐一起遞過來的。
錦絮抱着竹筐站在百草堂下走神,他在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回想起王翠猙獰的面容。
就應該再狠心一點,直接捂死她,白白讓小臂上多了疤。
帶着後怕,擔心楚玉茹會懷疑什麽,以至于錦絮暴露後從頭至尾不敢正視她一眼。
走神之際,一輛牛車緩慢在跟前停下,錦絮在攙扶下坐穩,騰出一手來扶着鬥笠。
幹燥的稻草格外柔軟,帶着陽光曬過的氣息,錦絮稍放松下來。
牛車後頭被一捆捆稻草占據,能舒展的地方不多,他和楚玉茹只能膝蓋挨着膝蓋的坐在一起,肌膚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了過來。
錦絮手指扣着竹筐邊緣,總覺得楚玉茹有話要跟他說,但礙于什麽原因一直沒提。
但不提錦絮也知道個七七八八,深呼吸片刻主動向楚玉茹坦白。
卷起袖子再次露出了可怕的疤痕,指腹輕輕撫上突起的地方,“這是王翠抓的。我不聽話的時候,起初她只會罵我,後來慢慢開始對我動手了。”
“對不起。”楚玉茹怔怔的瞧着傷口處,嗓子幹的厲害。
“需要道歉的人已經死了,不該是你道歉。”錦絮見不得楚玉茹自責,明明她是那麽好的人。
楚玉茹大可以跟村裏其他人一樣,明知道王翠虐待他,卻視而不見,只是想起時嘴上一頓惋惜。
可楚玉茹卻一遍遍的對他伸出援手,讓絕望中的錦絮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牛車出了縣城路上的人少了不少,四周安靜了下來,只聞見從耳邊刮過的風。
錦絮瞧見了楚玉茹眼中的疼惜,心口的愛意要脹的溢出來了,他将身子向前探了探,聲音小到只能兩人聽見,低喃私語,“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