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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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青下去之後，陸叔立即在一旁不停地勸梁詩韞吃東西，生怕招待不周似的。
梁詩韞在宮裏已經吃了不少點心，眼下不餓，但陸叔盛情實在難卻，她只能挑了幾樣平常喜歡吃的東西嘗了嘗。
目光在鵝掌鲊上頓住，心下一動。
“府上竟然也有鵝掌鲊？”
陸叔愕然道：“莫不是小娘子愛吃鵝掌鲊？”
“嗯，這是我最愛吃的零嘴。”
陸叔恍然大悟地笑了笑，“既然愛吃那就多吃一些。”說着，忙将鵝掌鲊挪到梁詩韞跟前，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線。
鵝掌鲊雖好吃，但梁詩韞可不想當着外人的面啃鵝掌鲊，畢竟吃相太不雅，便笑着推辭道：“多謝款待，但我實在吃不下了……”
正說着，門口光影一暗，梁詩韞擡頭望去，便見戴着麒麟面具的宋懷逸長身鶴立在門外。
梁詩韞起身。
宋懷逸擡腿邁過門檻，朝她走來。
他身上穿着柔藍色圓領純色直裾，外面披着一件帝釋青繡白蘭的鶴氅，明明同顏青身上的青袍并無太大差別，然而呈現出來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氣質。
一個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如皓月清風。
一個風衣嚴峻，威儀孔時，如岳峙淵渟。
随着宋懷逸的靠近，一股無形的威壓從四面八方彌漫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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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瞬間，梁詩韞甚至開始覺得自己的懷疑是錯的，顏青是顏青，宋懷逸是宋懷逸，他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因為他們太截然不同了。
梁詩韞叉手見禮：“殿下萬福。”
宋懷逸不是沒想過以宋懷逸的身份正式與小丫頭相見，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場景。
可能會吓地小丫頭花容失色。
也可能是見了他就躲。
又或者壓根就不想見他。
獨獨沒想小丫頭竟然會主動地來拜訪他。
小丫頭看向他的目光沒有任何的恐懼和厭惡，清澈的一如當年，親切自然地就像是來見一個……故友。
“不必多禮。”
宋懷逸虛扶了她一把。
梁詩韞站定，擡頭。
四目相對時，二人皆是微微一愣。
宋懷逸沒想到梁詩韞竟然會膽大的直視他。
梁詩韞沒想到宋懷逸會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宋懷逸不動聲色地率先挪開目光，越過梁詩韞來到主位大馬金刀地坐下，右肘斜靠在扶手上，漫不經心地問，“聽說小娘子是特來拜訪我的？”
梁詩韞轉身面向宋懷逸，“是。”
宋懷逸定定地望着她問：“你可知我是誰？”
“您是七殿下。”
宋懷逸沒有封號，沒有爵位，但有戰功，大魏老百姓便叫他七皇叔或者七殿下。這算來還是梁詩韞同宋懷逸的第一次正式見面，當尊稱一聲殿下。
“……那你還敢來？”所有人見了他都避之如蛇蠍，她卻主動找上門來，她難道不知道宋懷逸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梁詩韞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西琅苑沒有客人不是因為端慧太子妃他們，而是因為這是宋懷逸的府邸，所以沒人敢來。
“殿下在金銮殿上救過三娘，于三娘有大恩，家父自小教導三娘，做人有恩要報，有德要酬。”
宋懷逸玩味地勾了勾唇：“所以……你今日來是為了報恩？”
梁詩韞不想同宋懷逸繞彎子，開門見山道：“三娘知道今日來的很突然，但三娘确實有很急很重要的事情要對您說。”
宋懷逸一聽，斂容，稍稍坐正了身體，“何事？”
梁詩韞便将那個監丞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宋懷逸。
宋懷逸聽完，沉吟道：“你特地跑過來，就只是為了告訴我有人想害我？”
梁詩韞：“是。”
宋懷逸：“……”
小丫頭明明已經将他忘得一幹二淨，然而在聽見他有危險時卻不顧自己的聲譽，也要第一時間跑過來告訴他……
這天下，大抵也只有這個小丫頭會真正在乎他的生死吧。
“你說的事情我已知曉，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何不怕我？”
梁詩韞反問：“三娘為何要怕殿下？”
“天下人都說我是怪物，說我長得奇醜無比，還說我會吃人，連你口中的那個道士也說我是天狼孤煞……”
梁詩韞卻是一臉認真地說：“三娘只相信三娘看到的和三娘感受到的，殿下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又于三娘有多番恩情，一個心中有大義又樂于助人怎麽可能是個怪物。”
聞言，宋懷逸擱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地蜷起，“……那萬一，萬一我就是個怪物。”說完，他定定的凝視着梁詩韞的眼睛，心裏竟然有幾分緊張。
梁詩韞沉思了片刻，宋懷逸為何一再在她面前強調“怪物”一事，難不成他身上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三娘相信自己的直覺，而且就算殿下是怪物……”她擡頭，定定地回望着宋懷逸，“三娘也不怕。”
“為何？”
“哪怕是怪物，只要有一顆善良的心就不是真的怪物，反觀有的人心卻比怪物可怕多了，三娘相信殿下有一顆善良的心。”
宋懷逸看着她不說話了。
曾幾何時，也有個人對他說過這番話。
見宋懷逸無話可談，該說的也已經說完了，梁詩韞起身，“三娘該告辭了。”
宋懷逸回過神來，沖陸叔吩咐：“陸叔，好生替我送出去。”
陸叔恭請。
梁詩韞轉身，有東西從忽然從她身上滾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了宋懷逸的腳旁。
宋懷逸低頭，見是個精致的琉璃小瓶，瓶口的軟木塞已經掉了，有粉色的液體從裏面流到了他的腳底下。
宋懷逸挪開腳，彎腰拾起琉璃小瓶，一股馨烈非常的香氣從瓶中散發了出來。
“這是什麽？”
梁詩韞道：“這是沈婕妤賞三娘的薔薇水。”
宋懷逸又撿起地上的軟木塞封好，遞給她，遺憾道：“都灑了。”
“沒關系，反正三娘也不喜歡這個味道。”梁詩韞接過琉璃小瓶收好，再次告辭。
宋懷逸低頭看着地上散發着濃郁香氣的液體，若有所思。
未幾，有小厮将顏青的衣裳送進來放下，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梁詩韞走的很慢，陸叔也不急，慢慢地送到門口。
等他們行至門口時，顏青已經等候在了馬車旁。
梁詩韞面不改色地走了過去，敏銳的嗅覺果然捕捉到到一絲極淡的薔薇香氣。
她的懷疑沒錯，宋懷逸和顏青确确實實就是同一個人。
“你好了怎麽不去找我？”
顏青道：“我在這裏等你也是一樣的。”
梁詩韞看着顏青，她不知道顏青是怎麽做到一人分飾兩角，還能做到聲音和氣質完全不同的，但顏青如此的想要跟宋懷逸不同，就是想将自己同宋懷逸徹底隔絕開吧。
宋懷逸不能見光，至少顏青可以大搖大擺地游走在大家面前。
宋懷逸渴望的自由，至少顏青可以暫時地去享受自由。
宋懷逸做不到的，顏青可以做到，這就是他想将自己變成不同樣子的初衷吧……
陸叔在一旁道：“感謝小娘子來我們西琅苑做客，郎君為小娘子準備了一份薄禮，已經放在小娘子的車上了。”
“這怎麽好意思呢，還請……”梁詩韞正要推辭。
陸叔強勢打斷道：“小娘子于我們郎君而言那是救命之恩，還請小娘子莫要推辭，不然老奴回去也不好交代。”
梁詩韞瞥了一眼顏青，只見顏青一臉事不關已的站着，梁詩韞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下。
上了車後，梁詩韞看見對面的座椅上擱着一個大長匣子。
眸心驀地一縮。
她快步走過去坐下，搬過大長匣子放在雙腿上，緩緩打開。
匣子裏面裝的果然是她當初去解庫抵當的奁産，一樣不少。
難怪那個掌櫃那麽的豪爽，原來那個解庫是宋懷逸的。
他知道她缺錢，所以早就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
“顏青。”
顏青一回頭，便見車門打開了一扇，裏面探出一張豔若芙蕖的小臉，清亮的杏眸裏盈滿笑意，“我們直接去朱雀門吧，我想看去看鳌山。”
今日上元節，京師開燈市五日，京兆府早在冬至下午就在宣德門前的禦廊上開始紮縛 “鳌山”。
“鳌山”是京師裏最高的燈山，高十五丈，闊三百多步，中間有兩條鼈柱，長二十丈，兩條大金龍纏繞而上，頗有一飛沖天之勢，每個龍口裏點着一盞燈，謂“雙龍銜照”。*
“鳌山”上堆砌着各式各樣的燈，有用白玉做成的福州燈、有渾然如玻璃球的新安燈、有全用五彩琉璃制成的蘇燈、還有用影戲做成的羊皮燈和珠光寶氣圍繞着星星的萬眼羅燈，只待上元這一日同時點燃，引人争相來觀看，那場面別提有多壯觀了。*
小時候，二哥倒是帶她出來看過花燈，那時候他們都還小，父母不放心便派了許多仆人跟着，仆人怕他們被人流擠丢，只求着他們在外圍看“鳌山”。娘親去世後，她開始變得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鑽，連外圍也不來了，只在遠處眺望過兩回“鳌山”，至今也未近距離地賞過“鳌山”。
今日，她突然很想同顏青一起共賞這十裏繁華。
“好。”說完，顏青餘光瞥了一眼長匣子，見原封未動地放在裏面的長凳上，目光微微一閃。
是沒發現？
上元燈市，官家同皇後娘娘還有皇子嫔妃們，都會出現在宣德樓上共賞花燈。是以，京中看燈的百姓一大早就絡繹不絕地從四面八方的街巷裏朝着“鳌山”彙聚。
若是站在城樓上放眼望去，就會看見八街九陌裏雕輪繡毂，翠蓋争飛，紅男綠女，熙熙攘攘，熱鬧極了，有的是為了來看花燈而來，有的則是為了一睹天子龍顏而來。
宣德樓附近的街道早已被擠的水洩不通，梁詩韞便讓顏青從西大街繞進抱慈寺，将馬車停在如意書坊，如意書坊離禦道不遠，屆時他們可以從抱慈寺橫穿到禦道上去。
等他們趕到抱慈寺是正好日暮西山，璀璨的霞光照在抱慈寺的屋脊上，給飛甍畫棟染上了瑰麗無比的秾豔。不遠處，高高的“鳌山”靜靜地伫立在暮色中，正等待着準備綻放它最美好的時刻。
如意書坊梁詩韞此前來過幾回，書坊裏的人都知道她是梁元卿的妹妹，見了她立即熱情地将她領到後面吃茶，梁詩韞說明了來意，書坊的人讓他們放心的去賞燈，今日書坊要到很晚才回打烊，他們會一直等到他們回來。
書坊的人怕他們餓，非要請他們吃飯，梁詩韞便解釋想留些肚子準備在夜市上放開了吃，書坊的人這才從附近的小飯館買來兩萬素面，讓二人墊墊肚子。
梁詩韞和顏青只好在書坊裏草草吃了些。
等他們從如意書坊出來時，霞光已經絕跡，暮色像層層群青色的薄紗從四面八方灑下來，将華燈如上美如畫的京師籠罩在其中，又大又圓的銀盤悄悄地爬上冒着嫩芽的柳枝頭，好整以暇地欣賞着這盛世太平。
書坊外面的街道也都是人，好在這裏離禦道很近，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禦道上。禦道上的人多的跟潮水似的，只能前進不能後退，顏青便護着梁詩韞走在人潮的外側，他們被人潮擁着往“鳌山”而去。
快到鳌山時，禦道上有舞獅的隊伍撕開人流走來，敲鑼吹打響徹天際。
人群開始停下來觀看舞獅，舞獅一邊表演吐火，一邊騰挪跳躍，每舞到精彩的時候就會迎來一片片喝彩。
狂熱歡樂的氣氛會感染人，梁詩韞也忍不住跟着拍起掌。
顏青低頭看向身旁的少女，火光裏少女的容顏明媚如三月春花，盡态極妍，那雙蛾眉曼睩的眼睛明亮而有神，仿佛将天地的靈氣都聚在那兩丸黑水銀裏。
她笑起來時，八字春山和揚起的嘴唇都變成了月牙，載着暖陽一般的笑意。
淺笑梨窩綻如蓮，眉梢眼角皆是春。
顏青忍不住想，要是能讓這樣的笑容永遠停留在她嬌美的容顏上，那該多好。
“停下……我的孩子……救命啊……誰來救救我的孩子……”熱鬧喧嘩中，他耳廓忽地一動，聽見有人在嘶聲大喊。
顏青神色一凝，銳利地目光四下尋索，很快看見在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個婦人正朝着舞獅隊的方向拼命地擠，雙手指着前方喊着什麽，滿臉的驚惶。
顏青轉目朝舞獅隊中一瞧，便見一個年幼的稚子拿着撥浪鼓跌坐在地上大哭，鬧哄哄的舞獅的隊伍已經漫過他。而他身後，一輛載着官妓表演的花車正朝着他碾來，那稚子的母親被人潮擠到外面，歇斯底裏地哭喊，卻被一浪又一浪的歡呼聲掩蓋住。
梁詩韞這時也發現了那個孩子，正緊張地要去拉顏青，一轉頭，顏青已經沒了蹤影。她下意識往舞獅隊裏尋找，坐在地上的小孩果然被人救走了。
梁詩韞踮着腳四下裏張望，只見到處都是人頭攢動，根本找不到顏青。
她知道顏青不會丢，可不知為何，這一刻看不見顏青她心裏就像有什麽東西突然坍塌了一般，心慌意亂極了。
她站在原地不敢亂動，怕被人流沖散。
熱鬧的舞獅隊和花車的隊伍終于地從她面緩緩過完。
對面的人群裏，一道鶴立雞群的身影赫然跳進她的眼中。
是顏青，他懷裏正抱着那個哭得一抽一抽的稚子，目光卻越過紛紛人影，牢牢地鎖着她。
縱使救人，他也從沒忘記保護她。
梁詩韞舉步朝着顏青走去，顏青也朝她走來。
這時，那個被人流險些擠走的母親，跌跌撞撞地撥開人群沖到到顏青面前，雙手合十，淚流滿面地沖着顏青不停地鞠躬。
梁詩韞停下了腳步，看着顏青把孩子還給了那個母親，那個母親抱着孩子緊緊地捂在自己懷裏，親了親孩子頭頂，沖顏青不知道說了句什麽。
顏青回之一笑，母親便帶着孩子離開了。
顏青擡頭尋找她，見她還在人流中等着他，舉步正要走過來。
梁詩韞也含笑等着顏青走過來。
忽然，一個姿色不俗的女子攔在顏青面前，她手裏拿着一支絹做的牡丹花，一雙含情眼羞答答地看着顏青，用嬌柔的聲音詢問：“郎君，如此元宵佳節，可否同妾身一同暢游？”說完，便将手中的牡丹花顫巍巍地遞向顏青。
梁詩韞臉上的笑慢慢斂去。
在大魏有個約定俗成的習俗，就是在上元節這一日，善男信女出門時，女子手裏會拿着花，男子手裏會提着小栀子燈出門。
游街時，若是有看得上眼的人，便可主動上前相約同游。若是女子先問，可贈花示愛；若是男子先問，便送燈傳情，若是對方接了，便是彼此合意，二人就可攜手賞燈，共定鴛盟。*
此女，顯然是看上顏青了。
*鳌山描述，花燈名稱，參考自《宋市民的日常生活》
*女子贈花示愛，男子送燈傳情這個習俗我在《嫁給反派病嬌皇叔》中也寫過類似的橋段，特摘出來說明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