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宋衡站在大殿外，目送中梁詩韞逐漸消失在拐角處的背影，心中一時複雜萬千。
他早就知道她有一顆玲珑七竅心，可惜，如今這顆玲珑七竅心不再為他而動了。
宋衡緩緩地握緊拳心，眼中閃動着一種近乎偏執的狂熱。
內侍領着梁詩韞回坤寧殿，梁詩韞遠遠地看見坤寧殿的門外站着一個翹首以盼的倩影。
近了才發現是溫婧瑤。
溫婧瑤見她回來了，快步迎上前，拉着她一通問，她便将金銮殿上發生的事情都說了一遍，溫婧瑤聽了後直拍胸脯，又雙手合十謝天謝地了一番。
謝過之後，神色卻微微沉凝了下來。
“嫂嫂在擔心什麽？”梁詩韞問。
溫婧瑤憂心忡忡道：“恐怕你大哥開春後回不來了。”
梁詩韞蹙眉不語，她明白溫婧瑤的意思，拓跋昊盜取西北十七州布防圖的事情父親一定會告知大哥，以大哥的嗅覺定然能覺察出拓跋昊的意圖，這樣一來大哥也定然會選擇繼續留在秦渭加強西北的布防。
溫婧瑤見梁詩韞一臉的失落，轉而笑着安慰她：“不過這也說不定，咱們大魏人才濟濟，西北又不是少了你大哥就會出問題，你別擔心，你大哥肯定會回來的。”
事實上西北少了大哥确實會出大問題。
梁詩韞不想讓溫婧瑤擔心，便“嗯”了一聲。
二人覺得眼下再回坤寧殿不太合時宜，便商量去迎陽門等着大朝會結束。他們的馬車就停在迎陽門外，但凡是進宮參加筵席的官員和官眷們都會來到迎陽門坐車，再統一從東華門出宮。
大朝會結束後，先到迎陽門的是梁家的女眷們，之後梁荀睿同梁荀珝一起來到了迎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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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荀睿一見到梁詩韞，老眼裏頓時溢出水光，他擡手摸了摸梁詩韞的頭，目光複雜地看着梁詩韞，動了動唇，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彙成低啞的一句：“三娘，委屈你了。”
梁詩韞抿着唇，回之一笑。
有些事看似委屈，實則對她而言一點也不委屈。她已經重活了兩世，什麽事情沒經歷過，這一世她只想和家人們呆在一起，向官家求的那個恩準，也是為了自己能名正言順地留在梁家。
梁家的女眷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臉茫然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二房的夫人悄悄拉了拉糧荀珝的衣袖，低聲問：“怎麽了這是？”
糧荀珝搖頭嘆息：“回去再說吧。”
回去的路上，許是連日勞累，車出發沒多久，溫婧瑤就靠着車壁睡着了，梁詩韞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地披在溫婧瑤的身上。
外面，爆竹的聲音就沒斷過，馬車穿梭在熱鬧非凡的街市上，梁詩韞靠着車壁，心裏在想大哥開春後能不能回來的事情。
“噠噠……噠噠……”
車窗外有馬蹄響起。
起初，梁詩韞還以為是路過的行人，但那馬蹄聲自響起便一直不緊不慢地跟着她們的馬車。
梁詩韞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輕輕地挪到窗邊，纖細的柔荑抓住簾角緩緩掀起，一道挺如修竹的熟悉身影也緩緩地映進了她的眼簾。
在噼裏啪啦的炮竹聲中，在歡騰喜慶的人群裏，靜坐在馬背上的男子自然而然地偏過頭來看着她，蓮華般的朗目裏蓄着淺淺的笑意。
“我回來了。”他道。
明明才幾日不見，梁詩韞竟然覺得顏青像是離開了許久似的，有一股很奇怪的情緒在心間回蕩。
她呆呆地望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顏青見狀，撥馬離近了些，問：“怎麽了？”
他一靠近，熟悉的，淡淡的甘松香氣立即鑽進了梁詩韞的鼻腔，她斂下心中奇怪的情緒，壓低聲音問：“你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嗯。”
他穿着的是梁家護院的圓領青袍，身上竟沒有一丁點的酒氣，可她明明記得金銮殿上，他在不停地喝酒。
好似每次他以顏青的身份回到她身邊時，都不會讓她窺見一絲一毫有關于宋懷逸的痕跡。
梁詩韞沒想到顏青這麽快就回到了她身邊，她幹脆将手肘擱在車窗上，撐着腮幫明知故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在宮裏？”
顏青似答非答道：“身為你的護衛，掌握你的行蹤是我的看家本領之一。”
梁詩韞促狹一笑：“這麽說來……你還有很多看家本領咯？”
“你想知道？”顏青挑眉，溫柔的目光裏含着幾分似引誘般的笑意。
梁詩韞不自覺地沉溺了進去，她乖巧地點點頭：“想。”
她想知道關于宋懷逸的一切。
顏青定定地凝視着梁詩韞。
少女的眼睛明亮又清澈，那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眼睛，此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裏倒映的，只有他。
沒有恐懼，沒有敬畏，沒有厭惡，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期待。
“那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梁詩韞頓時笑的眉眼如彎月，手托着香腮，輕輕晃動着小臉道：“好，我等着。”
看着眼前這張可愛的近乎過分的小臉，若不是他親眼目睹，幾乎很難将她同金銮殿上那個冷靜自若，又聰明機智的女子聯系在一起。
可她就是她，再判若兩人也都是她。
而他竟覺得，她本該如此。
顏青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梁詩韞，“這是給你的。”
“這是什麽？”梁詩韞接在手裏一看，是一個紅繩吊墜，墜子一個白色小短管，上面有兩個圓孔，似白玉又不像白玉，上面雕刻着蓮花紋。
“這是我做的骨哨，十裏之內，只要你吹響這個骨哨我就能找到你。”
梁詩韞把玩骨哨的手微微一頓，心裏某個地方像是灌了蜜似的，竟有些甜絲絲的。
她迫不及待地把骨哨放進嘴裏，想要聽一聽骨哨的聲音，忽然想起身後還有個人。
梁詩韞扭頭看了一眼溫婧瑤，見她還睡着，便将骨哨握在手心裏，小聲地問：“是不是不管我在哪兒你都能找到？”
顏青微笑着颔首：“嗯，這樣你以後就不用親自去小校場找我，只要吹響這個骨哨我就會出現。”
原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啊。
梁詩韞抿了抿唇，将骨哨戴在脖子上，握住，仰起星眸對着顏青燦爛一笑：“你放心，我一定會日日帶在身上的。”
玉潤窗前竹，花繁院裏梅*，又是一年立春時。
各國來往大魏朝賀的使者們開始紛紛入朝告辭，宣德門至南熏門一帶的禦道上，擠滿了使臣們滿載而歸的車馬，從早到晚，直至立春的三日後，所有的使臣們才陸陸續續地全部離開了京師。
得知拓跋昊終于離開了，梁詩韞才算真正松下一口氣。
元日剛過，劉皇後就派人來請梁詩韞入宮教雲昭公主學習制香。
雲昭公主身子不好，時常精神恹恹，但自從跟着梁詩韞學習調香，精神頭竟然越來越好。劉皇後見狀，便隔三差五地請梁詩韞入宮。
如意書坊這邊的生意突然陷入回了低谷，梁元卿一打聽，才知是市面上出現了如意書坊的大量盜版書給影響的。這些盜版書籍之前也有，只是零星幾點并未影響到如意書坊的生意。然而立春之後，突然就如雨後春筍似的冒出許多來。
梁元卿熟練地備了厚禮，再次去了鳴鳳樓取經。
越娘一針見血地幫他找出了問題所在——保護令。
當晚，梁元卿連夜設計了屬于如意書坊自己的“牌記”，牌記上面載有出版人、刻書人、出版日期、版權聲明等信息。*
翌日，梁元卿便帶着牌記和如意書坊書刊名目，向國子監申請了版權保護令，并明示天下。這樣一來，若再有人翻印盜版，如意書坊即可向官府陳告，要求官府出面“追人毀版”*
梁詩韞得知盜版一事之後，則向梁元卿提出将如意書坊發展成一個集編輯、出版、刊印、發行、售賣為一體的私人書庫的計劃。雖然風月話本子很受歡迎，但盜版很容易出來，就算申請了版權保護令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盜版物美價廉的優勢。
對于百姓而已，同樣的東西能買便宜的自然不會選擇貴的。
所以，要想将書坊做大做長還得有真正能夠鎮店的東西。
他們的母親是真定詩禮大家，嫁到梁家時帶來不少早已絕跡的大家善本，而這些大家善本就是他們的底氣。因為這類書籍會比風月話本子更具有收藏價值，既然用來收藏，那麽購買此類書籍的人定然會選擇購買最正宗的版本。
他們可以将這些善本重新編輯刊印，用最上乘的紙張，最精美的排版印刷，再印上如意書坊的牌記，然後定一個不高不低的價格。
這樣一來，既能讓所有人都買得起，還能讓所有人都願意選擇正版。
梁元卿聽了後大為贊同，只待眼前難關一過，便開始着手将書坊打造成私人書庫的事情。
元宵這日，劉皇後再次派人請梁詩韞入宮。
顏青只能送她到東華門，外面的護衛仆從是不準進入東華門之內，馬車進入東華門後便由內侍領到迎陽門下車入內廷。
去坤寧殿的路上，梁詩韞恰好撞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沈婕妤，牽着年幼的九皇子出來曬太陽，梁詩韞不得不停下行禮，沈婕妤也停下來打量她。
“聽說你很會制香？”
“回娘娘，臣女只是略通一二而已。”
沈婕妤假裝不經意地擡手扶了扶鬓，梁詩韞立即聞見一股馨烈非常的香氣。
“那你說說，我身上用的是什麽香？”
沈婕妤身上用的是一種叫做薔薇水的香，來自大食，其香液據說是用一種特殊的設備從薔薇花中提煉出來的，如同純淨的水一樣存儲在琉璃瓶中，只需一兩滴灑在肌膚上，其香便能徹骨，十步之外都能聞見，一旦沾衣，十幾日都不會散盡。*
薔薇水千金難求，又是舶來品，市面上極少有，倒是大食國向宮裏進貢過一些，聽說劉皇後不喜此香的濃郁，便讓人收在庫裏。後來沈婕妤産下皇子，官家問她要什麽賞賜，沈婕妤便向官家讨要薔薇水，官家大喜之下，大手一揮，将庫中的薔薇水全部賞給了沈婕妤。
所以，從那以後宮裏的薔薇水就成了沈婕妤的專用香，沈婕妤之所以多此一舉地問梁詩韞，無非是想在梁詩韞面前顯擺一下。
梁詩韞只好答：“娘娘身上用的應該是來自大食的薔薇水。”
沈婕妤滿意地拂了拂衣袖，洋洋自得地說：“還算你識貨。”
一旁的宮人看不下去了，故意在旁邊陰陽怪氣地催促道：“三娘子，皇後娘娘還等着您呢，可別擱這裏耽擱了。”
那位宮人是坤寧殿的人，因雲昭催的急，特地出來迎接梁詩韞，不成想遇到了沈婕妤母子倆。坤寧殿的人一向高高在上，最是看不慣母憑子貴的妃嫔，尤其看不慣整日妖妖調調的沈婕妤。
沈婕妤一聽，白了那宮人一眼，拉着九皇子扭着腰肢就走了。
宮人對着沈婕妤的背影輕輕“呸”了一聲，一臉嫌棄。
九皇子邊走還邊回頭好奇地看了梁詩韞一眼。
這九皇子如今的年齡同梁詩韞的侄兒一般大，眼神也同她侄兒一樣幹淨，梁詩韞心生好感，便忍不住回之一笑。
九皇子臉頰一紅，趕緊回過頭去。
看着沈婕妤母子逐漸遠去的背影，梁詩韞不由得想起前世沈婕妤母子的下場。
前世的沈婕妤只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八品侍禦，姿色一般，運氣卻不錯，被先帝無意間寵幸了一回就珠胎暗結了，生的還是個皇子，然後她就母憑子貴地升到了三品婕妤，之後便一直沒再動過。起初沈婕妤一直安安分分地做她的婕妤，大概是有福王和五皇子在上面，她母家又無任何強大的背景，便沒怎麽想過奪嫡的事情。
後來，她聽宋衡說，是房承珪主動找上沈婕妤要幫九皇子奪嫡。
房承珪在朝中黨羽衆多，早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太貪婪，總想永保權勢富貴。而要永保權勢富貴就必須培養出一個只信任他的儲君。所以房承珪便早早地把目标鎖定在年幼又無依靠的九皇子身上。他表面上保持中立，哪個皇子都不幫，但實際上一直在暗中為九皇子造勢，創造各種能讓九皇子讨官家和劉皇後歡心的機會。
不過這事他做的很隐秘，連劉皇後都不知道，因為後來九皇子順利地過繼到了劉皇後名下，成為了劉皇後的嫡子，眼見就要被封為儲君，宋衡篡位了。
所以宋衡登基前，鬧得最兇的就是這位沈婕妤。
能不兇嘛，眼見到手的皇位竟然飛了。
宋衡登基後，這對母子的下場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裏，梁詩韞忽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
她何不借機利用劉皇後的手除掉房承珪？
有一次她進宮教雲昭公主制香，意外地撞上房承珪來坤寧殿谒見劉皇後，她趁機偷聽了二人的談話才得知，原來房承珪是來奉承孝敬劉皇後的*，而房承珪之所以還能留在京師，不是因為官家不舍，而是因為劉皇後力保。
如今的房承珪早已同沈婕妤達成了同盟，不然沈婕妤也不敢在宮裏如此招搖，顯然，劉皇後還被蒙在鼓裏。
以劉皇後的敏銳，她只需要在劉皇後心裏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那麽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計定，梁詩韞只需要靜等機會的到來。
讓梁詩韞沒想到的是，很快這個機會就送到了她眼前。
*玉潤窗前竹，花繁院裏梅。——來自張九齡的《立春日晨起對積雪》
*牌記：相當于品牌+出版信息。
*宋人就已經有了文化版權的保護意識，向國子監申請版權保護令，向官府陳告，由官府追人毀版……這些是參考吳鈎的《宋》
*私人書庫的事情宋人已經做過，并且取得過巨大的成功。
*薔薇水的來歷參考自吳鈎的《宋》
*關于大臣為什麽能進後宮谒見皇後？因為本文設定的劉皇後手握一半政權，崇安帝很多時候默認劉皇後插手朝政，所以允許部分大臣進坤寧宮谒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