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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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靜的宮巷上,內侍提着宮燈在前面帶着路。
梁詩韞見四下無人,褪下手腕上的金龍頭連珠镯快步趕上內侍,将镯子塞在內侍的手上,小聲地問:“中貴人,敢問官家召見我所謂何事?”
那內侍也不推卻,收下镯子熟稔地籠在袖子裏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梁詩韞:“……”
過了會兒,內侍帶着她經過一處巷口,突然冒出來一只手将她一把拉進了巷內。
梁詩韞吓地一聲驚呼溢出,那人迅速捂住她的嘴,低喊了一聲:“三娘。”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推開宋衡,梁詩韞後退兩步,餘光瞥見內侍就站在巷口外緊張地東張西望,看來那個內侍已經同宋衡提前串通好了。
梁詩韞戒備地盯着宋衡:“四殿下想做甚?”
宋衡道:“三娘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梁詩韞不解:“救我?”
宋衡道:“你知道父皇為何要你去金銮殿?”
“為何?”這也是她想知道的。
“拓跋昊向父皇請求兩國聯姻,求娶的人就是你。”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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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昊竟然又向官家求娶她?
“陛下……答應了?”梁詩韞的心一陣狂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如果拓跋昊以國婚的名義向官家提親,一旦官家答應了那就完全沒有轉寰的餘地了。
宋衡搖頭:“父皇暫時還沒答應,那是因為七皇叔說此事與你有關,需先問過你的意見,父皇這才請你過去問問你有什麽想法。那些大臣們都已經同意了,只有你爹一人反對。但你我皆知,那金銮殿一旦進了,你的想法就只能是父皇的想法,而父皇,顯然是傾向兩國聯姻的。”
原來是宋懷逸幫了她啊。
梁詩韞稍稍松了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開始分析拓跋昊的用意。
按理說同一個伎倆一般人絕不會在短時間內用兩次,可拓跋昊不是什麽一般人。昨日盜取布防圖失利,已經徹底打草驚蛇,拓跋昊是不會再盜第三次。
所以,接下來他的目的,應該是想趁着離京之前先解決大哥的問題,故而今日又向官家求娶她。
一旦她的婚姻被冠上兩國聯姻的名頭,那麽決定權就到了官家手裏,只要官家答應聯姻,那他們梁家的忠不忠心已經不重要了,大哥鐵定是要被調離秦渭。
就算官家不答應聯姻,但拓跋昊兩次求娶她,就已經足夠官家和朝臣們忌憚梁家。
見梁詩韞遲遲不語,宋衡還以為梁詩韞怕了,上前一步正要安慰梁詩韞。
梁詩韞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緊盯着他,滿眼戒備。
昔日滿眼裏只有他的女子,如今視他如猛虎,宋衡心揪了下,定在半道,柔聲解釋道:“你別怕,我攔在這裏就是為了救你的。”
梁詩韞目光一閃,試探道:“四殿下打算怎麽救我?”
宋衡見梁詩韞眼裏的戒備松動,立即高興地出謀劃策:“你一會兒進殿後,只要向父皇表明自己心有所屬,而那個人就是我,我就會立即向父皇禀明,你我已經互定過終身,拓跋昊就不可能再強娶你。”
“……然後呢?”
“然後,我娶你。”
梁詩韞看着宋衡,目光漸漸冷如冰霜。
他果然同前世一樣,還想打她的主意,不惜讓她在天下面前丢盡顏面,只為了讓自己毫無退路地嫁給他。
可惜她不是前世的梁詩韞,更沒有中什麽情人蠱。
“多謝四殿下好意,不過我不需要。”
宋衡怔住,見梁詩韞轉身就走,一把拉住她問:“三娘,你什麽意思?”
梁詩韞厭惡地甩開宋衡的手,可宋衡抓的太緊,似要捏碎她的腕骨,她甩了兩下沒能甩開,不由得惱怒道:“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四殿下的幫助,還請四殿下放手。”
這時,內侍在外面小聲催促道:“殿下,時辰差不多了。”
宋衡死死地盯着她,“你是寧願嫁給拓跋昊,也不願意嫁給我?”他胸間的氣息起伏不定,看起來氣地不輕。
“是。”梁詩韞擡眸,輕蔑地盯着宋衡,答地斬釘截鐵。
外面的內侍已經急地直跺腳:“四殿下,不能再耽擱了。”
“你會後悔的。”
說完,宋衡終于松開了手。
梁詩韞頭也不回地就跟着內侍去了。
大慶殿,燈火煌煌齊耀。
崇安帝高坐在龍椅上,低頭聽着身邊的內侍低低地說着什麽。
宋懷逸則默默地喝着酒。
衆大臣們坐在席上,俱是保持着緘默,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梁詩韞的到來。
很快,一個形誇骨佳的女子被內侍帶着走進了大殿。
大殿悄悄地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門口的身影。
只見那女子生得雪膚花貌,楚腰蛴領,真真兒是玉殿嫦娥般的人物,行動時如章臺楊柳,袅娜娉婷,雲頭繡鞋一踏進大殿內,腳下似乎有蓮花在跟着她的步履悄然綻放。
一時間,霞明月映,滿室生輝。
人人暗贊:都說梁詩韞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梁荀睿見女兒進來,目光裏透着急切,坐立難安。
梁詩韞來到玉階前,瞥見宋懷逸就坐在上面的位置靜靜地注視着她。
他的臉上雖然戴着麒麟面具,也沒有任何的動作,但梁詩韞卻從他波瀾不驚的目光裏,讀懂了一絲鼓勵的意味。
原本還有些不安的心,突然就放松了下來。
“臣女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梁詩韞斂衽跪拜。
崇安帝見梁詩韞舉止大方娴雅,頗有林下之風,贊賞地點了點頭,擡手示意:“免禮。”
“謝陛下。”
崇安帝端詳着梁詩韞,只覺得眼前的女子當真是美若神女,不同凡俗,難怪會惹得拓跋昊極力求娶。
如此嬌嬌,誰不想藏之。
“朕好像也有一年多未見你了,還真是女大十八變,難怪人見人愛。”這話說的頗有幾分意有所指的暗示,一般的小丫頭聽了恐怕會吓地胡思亂想,慌了神。
梁詩韞聽了,卻是不亢不卑地說道:“臣女蒲柳之姿,不敢擔陛下謬贊。”
德容兼備,清嘉柔婉,小小年紀竟有一種難得大家風範,又像是見過大世面,從容不迫,倒是塊母儀天下的好料子。
“朕宣你過來是因為拓跋世子向朕求娶你,這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所以朕想先問問你的想法。”
梁詩韞擰了一下眉,擡起豔若芙蕖的小臉平靜地望着崇安帝問:“臣女敢問陛下有何想法?”
崇安帝怔了下,一般的女子若是聽說要被送出去和親,大概會被吓地花容失色,六神無主,但梁詩韞卻沒有。不僅沒有,還敢反問他。
這丫頭膽量委實不小啊。
崇安帝意味深長道:“你的想法就是朕的想法,朕……尊重你的決定。”
拓跋昊看上了梁家三娘,他也想知道梁家三娘是不是也看上了拓跋昊,畢竟這兩人的關系……太讓人懷疑又忌憚。
小丫頭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面向拓跋昊,神色清冷地看着對方:“請問拓跋世子,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求娶我?”
拓跋昊挑眉勾唇,半是認真半是挑逗地說:“我若說是一見鐘情,你信不信?”
“……”信他才怪,但顯然崇安帝和其他大臣已經半信半疑。
“如此說來,拓跋世子是因為喜歡我,故而求娶我?”
拓跋昊緊盯着梁詩韞,一時摸不準梁詩韞葫蘆裏在賣什麽藥。他喜不喜歡梁詩韞,梁詩韞應該比誰都清楚,如今卻故意這麽說,似乎有點引他入彀的嫌疑。
“……可以這麽說。”
事到如今,他很想知道梁詩韞會用什麽理由拒婚。
“那我願意嫁給拓跋世子。”梁詩韞道。
拓跋昊愕然一愣。
梁詩韞竟然答應了?
還答應的如此平靜,他還以為梁詩韞會想方設法地拒婚,會反應激烈,或者大吵大鬧,哭着喊着寧死也不會嫁給他之類的。
宋懷逸緩緩放下酒杯,修長的指骨摁在席面上,低眉若有所思着什麽。
梁荀睿驟然起身喊道:“三娘,別胡鬧!”
梁詩韞卻沖梁荀睿投去一個胸有成竹的笑意,示意梁荀睿別擔心。
梁荀睿皺了皺眉,卻也站着沒動。
拓跋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再次确認道:“你……此話當真?”
梁詩韞點頭,話鋒一轉道:“不過我有三個條件,世子若能答應,我便立馬嫁。”
拓跋昊隼目微微眯起,略顯戒備地盯着她:“什麽條件?”
梁詩韞徐徐道:“這第一個條件,我是大魏人,雖嫁給世子,但世子要按照大魏的習俗,一生只能娶我一個妻子,并對着天神發誓,永不負我。”
前世此時,拓跋昊已經與北燕的一位嫡公主定下了婚約,只是一直密而未宣,直到拓跋昊破了秦渭之後才宣告的天下。而拓跋昊在與北燕有婚約的前提下還敢向大魏求娶她,無非就是仗着黨項有一夫多妻的婚俗*,就算同時娶她和北燕公主為妻都可以。
所以她才故意開出‘一生只能娶她一人為妻’的條件,拓跋昊一旦答應了她的這個條件,就相當于毀了黨項與北燕的婚約,北燕同黨項的聯盟便會因此決裂。
黨項信奉天神,她逼拓跋昊向天神發誓,永不負她,為的是讓拓跋昊毫無退路,“陽奉陰違”那是要受天神懲罰的。
以拓跋昊的野心,她相信拓跋昊是絕不可能為了她,而放棄與北燕的聯盟的。
果然,拓跋昊聽完後,沒說話,臉色一陣發青,表情幾乎寫着‘算你狠’幾個字。
梁詩韞便知道這婚,成不了了。
第一個條件就足夠打亂拓跋昊所有的棋局,拓跋昊這才算領教到梁詩韞的厲害。
可想而知第二個條件對他有多麽不利了。
梁詩韞見拓跋昊遲遲不應她話,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這第二個條件就是兩國聯姻,我必是以公主之身出嫁,那麽陛下便是我父,世子即是我夫,從此以後,黨項事大魏需以父禮事之。”
既是兩國聯姻,那麽梁詩韞定會按舊例先被冊封為公主,然後再以公主之身出嫁。
拓跋昊想要的是稱霸西北,濮陽會盟後,北燕事宋以兄禮,梁詩韞竟然讓他事大魏以父禮,梁詩韞此舉不僅是在侮辱他了,還在故意斷黨項的後路。
拓跋昊氣笑了,咬牙切齒地追問:“那第三個條件呢?”他倒要看看梁詩韞還有什麽計謀。
“世子既事大魏以父禮,就斷然沒有個再擾父清淨的理兒,所以還希望世子能與陛下立下盟約,在世子有生之年,永不擾境。”
果然,她的心是向着大魏的。
今日這三個條件一旦答應了,他不僅會失去北燕這個盟友,還會被黨項笑話,被父皇厭棄,更重要的是将來黨項一旦犯魏,就會先背了一個‘不仁不孝’的罪名。
好一招以退為進,他還真是小看了梁詩韞這一個弱女子。
昨日本想一箭雙雕,結果被梁家人給耍了,再想盜走西北十七州的布防圖是不可能了,但這個虧他也不能白吃。故而,今日他才會向大魏皇帝請求聯姻,一時為了報昨日“一箭之仇”,二是想用兩國聯姻的名頭逼梁詩韞嫁給他。
如此尤物,能娶到手自然是好事。
今日,無論大魏的皇帝答不答應這場婚事,梁家都會被大魏皇帝所忌憚,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誰知,梁詩韞竟只憑着一張婉轉嬌喉,不僅向大魏皇帝洗清了嫌疑,還表達了忠心,又将他陷入了如此被動的局面。
此女之才,可撐天地。
他突然産生出一種極致的亢奮,若說前一刻想得到梁詩韞是為了挑撥離間,為了獵奇。
那麽此刻,他想得到這個女人,純粹是因為欣賞,因為期待。
期待狡猾的獵物會如何逃離他設計好的重重陷阱。
只可惜今日這局算是被她給破了,只能來日方長了。
此前那些嘲笑梁荀睿沒有管教好女兒的官員們,在聽了這三個條件後,個個羞愧的無地自容。任誰都聽得出這三個條件是梁詩韞在用她自己,來換取大魏與黨項的和平。
衆人嘴上雖不說,但心裏誰不佩服一句“梁詩韞不愧為忠臣良将之後。”
崇安帝臉上也露出了贊賞之意。
梁荀睿自始至終皺着眉頭不說話。
宋懷逸安靜地坐在席位上,仿佛須彌座上俯瞰人世間的神佛,雖然看不清楚臉上的表情,但他那一雙眼黑色的眼瞳裏,則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有一種直覺,叫做心有靈犀。
他什麽話也不用說,什麽事也不必做,只需要坐在那裏,便是對梁詩韞一種無形的支持和庇護。
所有的人都在等拓跋昊同意,因為對大魏官員而言,梁詩韞提出的條件并不過分,在他們眼裏,黨項屬于屬國,臣服于大魏,娶了梁詩韞以父事大魏那才叫天經地義。至于一夫一妻根本影響不了什麽,只是把其他妻子變成了妾室而已。只要拓跋昊沒有不臣之心,就沒理由不答應,畢竟可是他自己向官家求娶的梁詩韞。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拓跋昊不僅有反意,還有稱霸之心。
所以這三個條件,拓跋昊一個都不會答應。
“此事,恐怕還得回去同我阿巴*商議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我阿巴可能不會同意,這場婚事只能暫時作罷。
此言一出,不僅大臣們愣了,連崇安帝也愣了。
片刻後,崇安帝漸漸反應過來什麽,目光深深地打量起了拓跋昊。
拓跋昊臉上挂着毫無破綻的笑,心裏暗暗下了一個決定。
梁詩韞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梁詩韞似笑非笑地望着拓跋昊,将話挑明:“那也就是說世子此番做不了主?”
拓跋昊咬牙,假笑:“……是。”
梁詩韞冷笑:“看來拓跋世子的喜歡也不過爾爾。”她轉身面向崇安帝叉手行禮,“陛下,臣女想求陛下一個恩準。”
崇安帝:“你且說來。”
梁詩韞朗聲道:“拓跋世子兩番求娶臣女,卻又做不了主,臣女清譽已敗,以後恐怕再也沒人敢求娶臣女,所以臣女願事家父至二十歲,期間不論婚嫁。二十歲以後,若臣女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則嫁。”
梁詩韞今年剛進十七歲,卻遲遲不說親,大家心知肚明梁家此舉是為了等立儲君。只是官家遲遲不立儲,誰也不知道哪個皇子會成為太子,若是福王和七皇子成為儲君,那麽梁詩韞年齡正好合适。但若是九皇子成為儲君,那梁詩韞如今的年齡就顯得太大,所以,越拖下去,梁詩韞就越不可能成為太子妃。
而梁詩韞此言一出,則間接地表明自己不會嫁給未來太子,畢竟到了二十歲對于一個女兒家而言,早已錯過了最佳的嫁齡,別說太子,就是普通人家也不好嫁了。
何況她還表明二十歲之後只嫁自己喜歡的人。她若真喜歡哪位皇子就絕不會找官家求這麽一個恩準,這個恩準也是在提前斷絕任何的賜婚。
這是擺明了連皇家也不想嫁的意思。
大臣們聽了,皆松下一口氣。
畢竟少了梁詩韞這麽一個強大的競争對手,他們家的女兒就都有機會成為那個最尊貴的女人。
崇安帝沉吟半晌,蹙眉問:“若遇不到呢?”
“那臣女就終生不嫁。”
宋懷逸猛地擡頭,目光複雜地注視着梁詩韞。
大殿裏頓時發出一陣唏噓。
梁荀睿望着殿中神色堅毅的女兒,在心裏暗暗嘆了一息。
他知道,三娘的決定是對的,三娘不僅被福王虎視眈眈,如今又被黨項世子盯上。經此一鬧,京師裏更沒有哪個人家敢娶三娘了,與其讓他們惦記着,還不如趁機斬斷這些麻煩,以免給梁家招致禍端。
只是這樣一來,就太委屈三娘了。
梁詩韞見崇安帝有些遲疑不定,屈膝跪地叩首道:“還請陛下恩準。”
可惜了,本來還是個母儀天下的好苗子。
崇安帝只好嘆了一口氣,點頭道:“好,朕準了。”
*“阿巴”在西夏語裏面是父親的意思,“麻沒”是母親的意思。
*西夏一夫多妻的婚俗參考于《遼宋西夏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