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吐血
吐血
祥妃聞言一愣,過了半晌眉眼間的愁緒卻是去了一半,“竟然是林少将軍的,不是那個大梁王爺的?”
程予施羞澀的點點頭,半晌又道,“女兒在王府待了快三年,那個王爺連碰也不曾碰過我,防我一直都跟防賊似的,怎麽可能是他的。”
玄狇,“??”他記得在大梁皇宮時聽到的版本不是這個啊。
祥妃一聽頓時想起,哦,是了,林少将軍曾經收到過女兒的信,說是在王府倍受冷落,平時根本連大梁王爺的面都見不着,更別提幹別的了。
當時那信就連西昭帝也是知道的,想來女兒心裏一直是只有林少将軍。
只是可惜的是林少将軍已經戰死沙場,可憐這孩子生來就沒了爹。
祥妃拍了拍程予施的手,安慰道,“你且安心,林家滿門忠烈,便是如此,你父皇也不會為難你。”
程予施可憐兮兮的點了點頭。
待祥妃離去,程予施怔怔地坐在床上發呆。
為了保住這個孩子,她也是出于無奈。
她不是沒想過就此隐姓埋名,不回西昭,也不去大梁,找個地方安靜生下孩子。
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稀裏糊塗的,倆人天各一方。
她還沒有為兩個人一起努力過,怎麽能就這麽放棄。
她甚至連表白都不曾。
她也不相信,謝呈宥真會那般對她,最起碼也要親口向他問個明白。
可是當時那種混亂的情況,她不能回大梁,再冒然前去找他不一定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那次沖動之下過去王府,能逃脫也是她命大,更何況她現在身懷有孕,不能再冒險,也經不起折騰。
而剩下便是回西昭。
想必,她在西昭的事,會傳到大梁去。那就賭一賭,賭他是否還對她有情誼。
若有,他定然會設法與她聯絡的。
她一路上想了很多,撐着一口氣來到西昭,只為再試一試。
若是他對她已經再無情誼,那她便守着他們的孩子在西昭也無妨。
若是他還有一點情誼,那她必然赴湯蹈火,也會再走到他身邊。
*
大梁新帝即位,改民生、革舊制,将朝堂上一衆無所作為的官員、太師門庭官員拔除,并安插進自己的人。
整整一個月,大梁朝堂将近一半官員換血。
這年冬天,是大梁諸多官員人心惶惶的一個冬天。
這麽大刀闊斧,但是卻沒掀起什麽波浪。
一是謝呈宥重兵在手,無人敢造次。
二是謝呈宥這人的二百五的行事作風已經深入人心,他即使做出任何奇葩的行為,大家也都覺得是正常,并且完全沒惹的念頭。
——更何況,惹怒了他,他不一定會再幹出什麽驚人的事情來。
甚至骨子裏覺得,算了,不折騰了,總歸折騰到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衆臣真是體會了一把有重兵在手的二百五皇帝當權是個什麽體會。
謝呈宥在禦書房察看近幾年南方旱澇情況,有太監進得門來,禀報,“皇上,陳大人求見。”
謝呈宥頭也不擡,“宣。”
那太監又下去了,到門口道,“陳大人請。”
“有勞。”陳繼遠謝過太監,便進了禦書房。
旁邊另一個太監看着從禦書房出來的那個太監滿心羨慕。
這小太監最初在王府只是個打掃書房的,誰知一朝被提拔,竟跟在趙瑞身邊伺候新帝。
噢,不,現在該叫曹公公了,他們也是才知道,這一直迷迷瞪瞪的小太監姓曹。
他倒是聽說這小太監曾經就在宮裏,也不知他怎麽進的王府,又如何取得了皇上的信任。
那太監再次羨慕的看了一眼曹公公又轉走了視線。
要說當初明明是那馮公公是最受寵信的,可現在一轉眼,竟然現在是最低等的下奴,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好太多了,當下收起了羨慕,覺得還是好好當差的好。
曹公公并不知道有人在偷偷羨慕他,送陳繼遠一起進了禦書房,就老老實實又在書房門口當起了差。
其實他最初被提到禦書房門口伺候,也是有點惶恐,不過後來經總管,哦,也就是之前的管家提醒,是,因為曾經的王妃喜歡他。
他曾經在王府,雖然王爺與王妃二人比較低調,但是對于他們之間的事也有所耳聞。
只單看現在,王妃都跑回西昭了,可他還能借着她的光來殿前伺候,這份恩寵也是獨一份了。
不過,她那樣的人也值得這份恩寵,不知為何,小太監就是這麽覺得。
陳繼遠進了禦書房後,行了個禮,“陛下,一月期已滿,吏部上下已經被微臣整頓的一清二白,您随時可以檢閱。”說着,他又問,“所以,您可否告知了?”
謝呈宥又翻了一頁手中的紙,連個眼神都沒施舍,仿佛沒聽到人說話。
“……”想起來之前,禁衛軍統領高良跟他說的話,陳繼遠稍微有點後悔,今天來的不是時候。
可,那西昭公主也忒大膽了,不僅在西昭到處宣揚給皇帝帶了綠帽,竟然還說皇上不行……這是個男人都不能忍好麽。
皇上心情不好他是可以理解,但他也夠苦逼了,連心上人現在在哪都不清楚。
這一個月,他完全不知道李豐章把他的寶貝兒子藏去了哪兒。
他知道皇上肯定知道,可他老人家因為自己妻子跑了心情不爽,連帶的也不讓他們這群手底下人好過。
終于在他答應皇上一個月內肅清吏部為條件,完成後他便告知去向,可等他終于不分晝夜的搞定了吏部,誰知又出了西昭公主這麽一檔子事兒。
真是晦氣。
陳繼遠想了想,為了自己的幸福,咬牙又開口,“皇上,臣覺得……”
謝呈宥終于開了口,“你覺得什麽?”
陳繼遠臉上有點讪讪,他原本想安慰皇上說,他覺得皇上一定行,但是個男人都不想讓聽到這個安慰吧。
“臣覺得您英明神武,十分聖明。”拍馬屁總沒錯吧。
謝呈宥無語的看了陳繼遠一眼,又将手中的卷宗翻了一頁,半晌開口道,“你既知曉他母親所在,怎會不知他父親會将他送去哪裏?”
陳繼遠一愣,思索後大喜,向謝呈宥長長一禮,一揖到地,“多謝皇上!微臣告退!”
謝呈宥不愛看他這副模樣,“趕緊滾,礙眼。”
達到目的的陳繼遠心情大好,知曉皇帝仍在煎熬,還反過來安慰皇上,“微臣覺得,王妃,哦,不,皇後娘娘心裏必定是有您的,那些傳言也未必屬實。”
“你腦袋不想要了是嗎?”謝呈宥把手中卷宗一丢,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臣告退!”陳繼遠當即躬身退了出去。
站在禦案一旁,被謝呈宥從太後那裏救出來的趙瑞趙公公,依舊有點不太适應新皇上和他下屬官員們的相處方式。
他大小也輔佐了三任皇帝了,還從沒見哪個像這位新皇帝一樣這樣對待臣子。
新帝提拔了不少年輕官員,而這些年輕官員與皇上之間的相處,好似更像朋友一般。
說朋友也不單是朋友,那些臣子們該有的禮數還是會有,甚至十分敬仰他們陛下。
但卻又意外輕松,趙瑞覺得,他們這個新陛下真是厲害的不得了。
其實他對自己能突然被提到新皇上身邊伺候,依然有點意外,到現在他其實也沒摸清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和深淺,只能小心翼翼的試探着。
不過,新帝把他從太後手裏救出來,甚至還給了他這樣一個位子,他還是很承這份救命恩情的。
怎麽說,他也在宮裏混了這麽多年了,多少也有些自己的門路,以後也盡心服侍報答便是。
謝呈宥從案前起身,走至窗前。
天冷了,那盆過了花期的小黃花,如今只剩下一些衰敗的枯枝,也不知來年還能否長出葉,開出花來。
想到高良報上的,從西昭傳來的消息,謝呈宥原本深沉的雙目更是黑成一片。
施施啊施施,究竟什麽是假的,又什麽才是真?
那些日日夜夜的親昵是假的麽?你當初選他而棄我而去,如今真的與他并蒂結子了麽。
即便他死了,你也不後悔麽。
謝呈宥原本想要觸碰花枝的指尖微微顫抖,終是握成拳收了回來。
心情大好的陳繼遠在出門後又遇到了高良,他上前拍了拍人肩膀,“王統領今日真是玉樹臨風,帥氣逼人,猶如天神下凡吶!”
誇完揚長而去,尋妻去也。
高良被誇的一愣,沖着那背影笑罵,“操個死斷袖……”
媽的不就是能去找老婆了麽,飄的沒邊了。
在殿門口站着的小太監曹公公自然也聽到了二人的對話,頓時臉一白。
高良回過頭來看到新上任的曹公公,正要打個招呼,卻見他迅速低下了頭,就像沒看到他似的。
“……”
飄到沒邊的吏部尚書陳大人,一路輕騎來到郊外的山腳下,然後又一步一步爬上了山,心也随之沉了下來。
李豐章投敵叛國固然該死,但他對自己的兒子的确沒話說,把所有一切都為他打算好了。
若是一切安好,李豐章固然可以再接回兒子。
若有變,也将兒子最妥善的藏了起來——除了他們家萬能的皇帝陛下,又有誰知道靜安寺住持便是李澤恒的親生母親呢。
即便是他,也是聽了皇上的話,才知道的。
陳繼遠在靜安寺門口站了半晌,穩了穩心神,終是敲響了門。
來開門的是個小尼姑。陳繼遠說明來意後,小尼姑就進去通傳。
不過沒一會兒卻是回來道,“公子回去吧,住持不見。”
說罷就要關門。
陳繼遠抵住門不讓關,“師太稍等,”他說着,從懷裏掏出一方女子手帕來,“有勞交給住持。”
許是看來人風度翩翩不似惡人,小尼姑便接了帕子,再幫忙跑一次腿。
這次等了許久,小尼姑再開門時,終于讓他進去了。
陳繼遠随着小尼姑走進一間禪房,此時慧靜住持正站在窗前,手裏正執着那塊帕子看向窗外。
她聽到陳繼遠進來,便轉身看向他,道了一聲佛號,“施主怎會有這件舊物。”
陳繼遠向她行了一禮,直言道,“主持師太有禮,家母知涼,不知師太可還記得?”
慧靜師太聞言一頓,“你,你是知涼後人?”
陳繼遠點了點頭,“是的。”
“怪不得,怪不得。”慧靜師太捏着帕子出了神。
知涼是她當年的陪嫁丫鬟,自小便跟她在一起,兩人之間的感情甚好,與其說是主子與丫鬟,不如說是姐妹。
當初在李府之時,慧靜師太一直為李豐章所喜愛,常常遭到後院衆妾室的嫉妒。
其中更以秦氏為首。
她還記得那時候秦氏設計冤枉自己與下人私通,她百口莫辯之時,是知涼頂了下來,并且說與那下人早就私定終身。
她記得,知涼明明跟她說的是,喜歡當時的一名呂姓公子,她還曾說要幫知涼去訂親事,卻不想事情成了這樣。
後來知涼與那下人成了親,她記得,那下人好像是姓程。
當時二人賣身契仍在李府。是以成親後二人仍在李府伺候,甚至在她誕下一子後,知涼也懷了孕。
有她照拂,知涼與那下人在李府生活地不錯,他們的孩子也和自己的兒子成了玩伴,天天在一起玩。
後來她發生了那種事,徹底斷了與李府的聯系,更是與知涼失去聯絡,不知她後來如何了。
竟不知,今日竟是見了她的後人。
只是,她記得,當初知涼生的是個女孩兒,“你……?”
仿佛知道她在說什麽,陳繼遠沉默了一會兒,把自己的發帶拆了開,滿頭烏發落下。
慧靜師太驚訝了片刻,便點頭,“原來如此。”随即又低頭看手中帕子,帶了些傷感,她終究是欠了她一份情,“你母親如今怎麽樣?可還好?”
“她去世了。”陳繼遠聲音平淡道,“您失蹤後,她在府裏受到各個妾室的欺淩與折磨,後來父親無法,只得帶她逃出府,可賣身契沒在身上,他們無處可躲,沒過多久又被人抓了回去,不久後便死了。”
他們在被抓回李府之前,只來得及匆匆把她托付給一戶農家,甚至把身上所有的身家都抵給那戶農家,只為他們能對她好點。
後來她稍大一點後去打聽他們的消息,才知二人已經雙雙去世。
彼時李豐章因失去愛妻整日渾渾噩噩,對後院發生的所有事都視而不見,更何況,兩下人而已,即使知道了也不會放心上。
慧靜師太一臉震驚,随即握着帕子哀戚道,“是貧尼,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她,我對不住她……”
陳繼遠并未想多說過去的事情,即使怨,這件事也怨不到她頭上,畢竟她也是身不由己。
如今跟她提起這段舊事,只是想要她的恻隐之心,然後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
陳繼遠沉默的任她哀戚流淚,良久慧靜師太才又開口,“你這次來找貧尼,是想……?”
陳繼遠并不想隐瞞,況且瞞也瞞不住,直接道,“我為李澤恒而來。”
“你?你找他做什麽?”慧靜師太心中一突,悲切的心情也去了大半。
她自然知道大梁皇宮發生的變故,李府的人已經全被抓了起來,她雖然心有觸動,但為了兒子,她也不能做出什麽來。
想到如今陳繼遠已是謝呈宥的手下,難道……慧靜師太當即冷淡道,“他不在我這裏。”
陳繼遠看向慧靜師太,知她是誤會了,便道,“陛下他深明大義,知道李澤恒并未參與,是以不曾怪罪。我今日前來,只為私事。”
慧靜師太看向陳繼遠,突然想到他們二人小時候在李府每天一起玩耍,關系不是兄妹,親似兄妹。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經歷了太多,已經不再輕易相信別人。
沒有什麽,是比兒子安危更重要的事,因此她只是道,“他并不在我這裏,施主還是去別處找找吧。”
陳繼遠知道慧靜師太沒說實話,但他偏偏奈何不了她。
她即使有萬般手段,又怎能對他日思夜想的母親動手。
于是在勸說無果後,陳繼遠就每天來靜安寺報道,一天不行就兩天,兩天不行就三天。
總有一天,是可以的。
*
今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紛紛揚揚下了一下午,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是夜,太後閉着眼跪在佛像前,攤開的佛經擺在她面前,她手中撚着珠串口中念念有詞。
劉姑姑站在一旁伺候。
謝呈宥到來的時候,入眼就是這副景象。
他擺了擺手,示意趙瑞不用跟随,獨自一人走進了太後殿中。
“哀家正在想,你什麽時候來呢。”太後撚着手中的佛珠,頭也沒回頭,開口道。
謝呈宥手指劃過纖塵不染的幾案,目光落在燒的很旺的火炭上,整個大殿暖烘烘的,全然沒有冬日的冷冽,“太後這裏可真是舒坦又惬意,可知景沅宮如今已經被塵灰埋沒了吧。”
聽到他提景沅宮,太後身體一震,卻是僵着沒動。
他怎麽會突然提到景沅宮?那裏曾是惠妃的舊居,他在這種時候提到景沅宮,是知道了些什麽?
不可能,不可能,凡是跟景沅宮有關的都死了,而他當時還那麽小,不可能知道的。
太後雖然這樣安慰自己,身體卻依舊緊繃,一時竟然沒有回話。
謝呈宥指尖一一從那些奢華的擺件上拂過,最後拿起了一只翡翠做成的蟾蜍在手裏擺看,“太後這些年,過的是真風光如意,可知有些人,卻只能含冤早逝。”
太後身體不可抑制的顫動起來,她終于無法再維持淡定,猛地轉過身來,看向謝呈宥,“你……什麽意思?你都知道些什麽?”
“我想想,該從哪裏開始說呢,是從你找人陷害我母妃本家劉氏結黨營私開始,還是從你下毒害我不成,卻被母妃誤食替我送命開始?”謝呈宥放下手裏的擺件,看向太後,聲音平淡,“又或者,從你日日讓人在我膳食裏摻入慢性毒藥開始?”
謝呈宥每說一件事,太後臉色就白一層,她不敢置信的盯着謝呈宥,他、他竟然知道這麽多?
站在一旁的劉姑姑明白,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恐怕今日這事善了不了,謝呈宥來者不善,她道,“你剛登基,朝堂動蕩,政績不穩,此時難道想弑母不成?落得此等名聲,你皇位可能待的安穩?”
謝呈宥聽了劉姑姑的話,頓時眼含厲色看向她,他并不将一個下人放在眼裏,但是這個下人在他面前蹦噠就很不順眼了。
尤其是,那些事太後是主謀,這個劉姑姑至少是個從犯,當即道,“來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太後一聽,立馬道,“謝呈宥,你敢!”
“朕有什麽不敢?”謝呈宥盯着太後道,“拉下去!”
進來兩侍衛把劉姑姑拉了下去,很快外面傳來一聲慘叫,他們竟然直接就在殿門口把劉姑姑處決了。
二百五的性格也有好處——謝呈宥當二百五當上瘾,覺得最近心頭的火氣全是靠處理這群人消的。
太後聽到那聲慘叫心下一個哆嗦,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嘴唇抖着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
她一輩子叱咤風雲,風光無限,何曾如此受制于人,過了好半晌才終于找回聲音恨恨道,“你……你竟敢……竟敢……”劉姑姑可是跟了她一輩子的人,是她最信任最離不開的人,如今就這樣在眼前被人殺了,那感覺比抽了她一個耳光還讓人難受,“都怪哀家瞎了眼!竟然養了你這麽個白眼狼!當初你就該與你那狐貍精母妃一同去死!”
“說得好聽,”謝呈宥不為所動道,“你之所以後來沒對我下手,是因為你自己也察覺到李豐章的報複了吧?”
先帝愛美人,又注重後宮,彼時後宮子嗣衆多,只皇子就有十幾位,這還不算夭折的。
而這十幾位皇子在先帝去世後的兩年內幾乎全部死掉了,最小的那個才半歲多。
如果不是當時李豐章太過瘋狂,一個挨一個,十幾個皇子就那麽去了,連太後都有些心驚膽戰了,又怎麽能容忍得了他謝呈宥。
如果不是母妃在去世前,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僅不要報仇,反而要去找仇人,也就是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認作母親,否則的話,至今屍體都不知在哪。
如果不是,這麽多年來,他忍辱負重,不敢洩露絲毫鋒芒,謹慎小心的寄人籬下,避開了一波又一波地試探與陷害,又怎能走到現在。
其中滋味,沒試過的人永遠不清楚。
“你——!”太後看着謝呈宥的目光,都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但是過了會兒她使勁兒深呼吸了幾口氣,又在蒲團上盤腿坐好,“你今天說了這麽多,到底是要做什麽?”
說起來可笑,她竟然在這個時候覺得,謝呈宥應該是不想殺了她吧,不然廢話這麽多,可真不像他的風格。
——她竟然也在忽然之間懂了他的處事風格。
謝呈宥道,“朕只是沒事幹。”他的确是沒事幹,這段時間,他都在大力整頓朝堂之事,可一閑下來,他就控制不住的去想……
可惜,時間還未到,謝呈宥望着窗外的皚皚白雪,天寒地凍真是什麽事也幹不了。
所以,他只能給自己找點其他事幹。
太後聽到這句話顯些又要氣背過去。
“怪只怪,林征的動作實在太慢。”竟然只除掉了謝炫明。在他原本的設想裏,是借林征的手把這群人都除了,“不過也無妨,把你留給朕,打發個時間不錯。”謝呈宥又道。
太後氣血翻湧,好容易穩住的情緒又爆炸開,差點沒吐出一口老血,她顫抖的伸出手指指向謝呈宥,“你,你……好,你……”
欣賞了一會兒太後的模樣,謝呈宥起身就走,“下次再來看你,對了,既然劉姑姑不在了,翠玉母親也入了宮,正好還沒差事,便調來伺候太後罷。”
翠玉是那個曾經受太後指示給皇後下了避子藥的丫鬟,太後也曾抓起她家人威脅她至死,當時太後一念之差放了她家人,就像當初她一念之差放了謝呈宥一樣。
太後終于沒忍住一口血噴了出來。
謝呈宥從太後宮裏出來,往外走去。
腳下的雪咯吱咯吱作響,仿佛記憶大門敞開的聲音。
那時候,父皇完全不理後宮,只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後來才知,竟是囚禁了李豐章妻子,日日與她厮混在一起。
後宮皇後,便是如今的太後,一人獨大,多少妃子與皇子都遭受了她與李豐章的毒手。
他仍清楚的記得,那天夜裏,母妃一邊口吐烏黑的血,一邊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千萬別想着報仇,從今以後,皇後就是他的母後,一定要以皇後馬首是瞻。
母妃自然清楚是誰害的她,但相比報仇她更在乎兒子的命,大梁朝堂、後宮如今皇後一族獨大,為了兒子能活下去,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因為那時,不止母妃,連母妃的家族劉氏一族也被陷害,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他已經走投無路,無人可依。
母妃一直到咽氣都在囑咐他,記住,活下去,想辦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一切可能。
他聽了母妃的話,把心中憤懑全部壓進心底深處,在母妃斷氣後,他一路哭着去找了皇後,抱着她的腿哭着求她為母妃報仇,甚至主動指責出兇手——那名端藥給他的侍女。
他向皇後訴說委屈,說只是罰她跪了一天,她竟然這麽歹毒,不惜下毒毒死了母妃,求母後作主。
當時的皇後自然是殺了那侍女,為了滅口也好,這個侍女終究是活不成的。
皇後甚至頗為愛憐的抱起了小小的謝呈宥。
這個結果她是滿意的,看謝呈宥可憐兮兮的說以後沒有母妃只有母後了,她心情好之下就果真把他養在了膝下——這樣做更是為了彰顯她的母儀風範。
畢竟,若先帝之子全部死去的話,也的确有些說不過去。
後來,皇後看謝呈宥自那以後似乎被母妃的死吓到了,竟然連以往比較出色的課業都拾不起來,甚至拒絕出門去跟太傅上課,只自己待在屋裏驚慌不已——
皇後更滿意了。
而那時,他不過才六歲。
謝呈宥一路穿過高聳的紅磚瓦牆,過往一幕幕如走馬觀花般在腦中掠過,他之前這麽多年,沒人知道是怎樣過來的,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慎之又慎,邁出的每一步路都思慮再思慮。
那些日子過得艱難,每天都沉浸在如何複仇中,那些仇恨苦苦支撐着自己走過了那麽些年。
可,如今真的達成了,所有一切都如願了,卻發現好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開心,甚至覺得心裏某個地方空蕩蕩的。
或許,在他心中,複仇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所以即便如今成功了,也沒那麽在意了。
而如今,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
是什麽呢?答案呼之欲出。可他竟然連承認的勇氣都不敢有。
簡直跟個笑話一樣,他竟然也會退縮,連去确認都不敢。
謝呈宥驀然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以手撫額,低聲的笑了出來。
身後跟着的趙瑞吓得大氣不敢出,他當時在殿外并不知裏面說了什麽,不過倒是眼瞧着劉姑姑被砍了頭。
嚴格說來,他與太後自然是有仇,他算是先帝的心腹,先帝與太後不睦,自然他就與太後不睦。
尤其是在先帝被太後軟禁的時候,他也被太後關押了起來,那段時間沒少受罪。
如今看她身邊的劉姑姑被處理了,當然是覺得痛快。
只是一時對謝呈宥更加看不透了。
以前傳言謝呈宥如何聽太後的話,如今看來,并非如此,這也令他安心不少。
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後,他覺得自己作為貼身太監應該提醒一下主子,這天太冷了,再在這麽走下去對龍體不利,于是他猶豫着開口,“皇上,時辰不早了。”
謝呈宥聞言沒有回話,過了半晌才又邁開了腳步往前走去,片刻後竟然站在一個宮門口前不動了。
趙瑞擡頭一看,是月華宮。
如果沒記錯,這裏是皇上收拾出來給未來的皇後娘娘住的吧。
然後就見皇上站了片刻,果然向裏邁進去了。
在月華宮的昌洪昌玉等見狀紛紛向謝呈宥行禮,謝呈宥一律免了。
他進了屋,看着屋裏與王府西岚院相似的擺設,桌上是她慣用的水杯、翻了一半的畫冊、還有練字的紙張。
仿佛一個轉身,就能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擡頭對着他笑。
謝呈宥走過去,拿起一張她寫了一半的字。
上面的字依舊差的可以,比稚兒好不了多少,真不知道練這麽久都練什麽了。
昌洪跟在旁邊伺候。
謝呈宥放下紙,又擡頭看向一旁杯子裏一些幹花苞,他想了想,才想起來,似乎她很愛用這種花苞泡茶。
怪不得她身上總是香香的,跟花兒一樣。
“你跟着王妃多久了。”謝呈宥開口問。
“兩年七個月。”昌洪差點沒跟上思緒,反應了一下才知道是皇上是在跟他說話。
“那她平時最喜歡什麽?”
“前邊兒王妃一直病着。後來病好了,覺得王妃好像最喜歡……”
“吃?”
“呃,是,還有……”
“玩?”
“對,對,”昌洪笑着道,王妃好像只喜歡吃喝玩樂,連帶着他們那段日子也不務正業的很……“咱們王妃最是喜歡熱鬧,平日裏喜歡的東西也多。”
“朕……”謝呈宥頓了一下開口,“朕是不是很無趣?”
“呃……”
“太無趣了。”不等昌洪回答,謝呈宥已經自顧自答道。
太無趣了,所以,她跟所有人在一起都開心愉快的相處,唯獨跟他話少的可憐。
所以,她選擇了跟林宴辰走,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所以,他除了那些強迫她在床上的片刻歡愉,還剩什麽呢。
“怎麽會呢,您是大梁的英雄,現在大梁人人稱頌呢!”昌洪一點也沒誇張,謝呈宥上位才一個多月,就手腕強硬地把烏煙瘴氣的朝堂和後宮都清理了一個幹淨,要知道那是先帝和先先帝兩代積累的爛攤子,“現在誰人不贊呢,都傳您是天命所歸呢。”
“呵。”那些又有什麽用呢?
能讓她回來嗎?
能讓她鐘情于他嗎?
能讓她再不看別人,只屬于他嗎?
到頭來,還是什麽用都沒有。
昌洪和昌玉把謝呈宥送走以後,擦了一把汗。總覺得王爺自從當上皇帝以後,更不好對付了。
“也不知道皇上讓咱們在這裏做什麽,王妃都已經回西昭了,難道咱們要一直這樣下去?”昌玉道。誰都知道月華宮是謝呈宥為王妃準備的,可問題是王妃回西昭了啊,沒主子的宮算怎麽一回事。
“皇上有他的主意也說不定。”昌洪倒是若有所思,覺得謝呈宥這一系列表現,不像是放棄王妃的樣子,“我們且等着吧。”
*
大梁天牢最盡頭的牢房裏,關着一個披頭散發的人。
牢門打開後,此人像是條件反射般的往後縮了縮。
謝呈宥大步一邁跨進了地牢,陰冷的雙眼望着縮在角落裏的人,“今天來玩點什麽呢?”
躲進了牆角的人顯然有些畏懼,卻又不想顯得太沒骨氣,硬咬着牙沒吐出求饒的話。
謝呈宥今日心情看起來不太好,雖然他壓根就沒見過他心情好,但今天似乎更差了。
忍了又忍,見謝呈宥示意一旁的太監端着藥上前,他終于忍不住暗啞着嗓子開口了,“你、你是為了那天的事報複我嗎?那天,那天沒多久她就昏迷過去了,然後很快又被人帶走了,我甚至連話都沒跟她說上。”
謝呈宥動作一頓,雙眼望向了那跟他說話的人,眼底滿是陰霾,“你說什麽?”
“真的!真的,那天在場對她說的也都只是一時計策,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也沒動過她……”角落裏的人,也就是林宴辰一邊說一邊大口的喘着氣,“我那是兩年多來第一次見她,不到半天她就被別人帶走了。”
他不知道謝呈宥給他吃的都是一些什麽藥,他現在全身乏力不說,連說上幾句話都喘。
而且不知是不是那些藥的作用,他已經很久都睡不着覺了,整個人都困的要發瘋,卻依舊睡不着。
這還不是要緊的,而更要命的是,他經常對自己的身體的某一部分失去知覺,有時候是腿,有時候是手臂。
不止如此,那些失去知覺的部位在恢複知覺後,就會變得奇癢無比。
一時他對謝呈宥的手段真的十分忌憚。
他思來想去,唯一得罪他的地方就是那天與他交手,又把清平公主帶走。
畢竟,若是因為戰場上西昭和大梁之間的事,沒道理只抓了他一個在這兒折磨——那日戰場上,所有人都斃命了,唯獨留下了他。
彼時還有些疑問,現在卻是明白了,并不是謝呈宥對他有什麽看法,只是不想讓他那麽輕易死吧。
所以,他決定試試跟謝呈宥談談,他真的快崩潰了,這樣還不如一刀給他個痛快。
可是,想不到的是,他這樣說了後謝呈宥身上的冷意似乎更盛了,他靠前兩步居高臨下看着林宴辰。
此時的林宴辰哪裏還有當初風流潇灑的模樣,此時硬撐着一口氣道,“我說的可都是真的,你大可以去查查。”
謝呈宥走近了,一把揪起林宴辰的頭發,迫使他擡起頭,“行,那你就好好在這兒等着,等着朕把她接過來,看看她到底是誰的。”
謝呈宥走後,林宴辰松了一口氣,這次終于沒再給他灌那些奇怪的藥,如今他四肢連自如的動都是問題,再這樣下去,他整個人都要沒知覺了。
此時旁邊牢房的一人湊過來到,“公子,屬下說的沒錯吧?”
林宴辰靠在牆上喘了一口氣。還是他當年太大意了,申九沒回來時他就該警惕的,是他太輕敵了。
不過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若是你不惹他,他也不會為難你的,屬下被他抓了這麽久,也只是在這裏關着,不曾受到過什麽虐待。”旁邊牢房的人,也就是申九在一旁道,“你若沒招惹他,想必他也不會再來折磨你的。”
林宴辰擺了擺手沒說話,卻是明白這次聽申九的聽對了,謝呈宥的确沒再用那些可怕的手段對付他。
現在他已經沒有別的念想,只想少受些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