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商船自河岸上游順風而下,首舷破開兩縷白色的水浪。
他們這艘船用來運送去江南的貨品,船上搭乘的住客不多,阮芙獨自倚在舷邊圍欄往下看,從她這處辨不清河水深淺,她記得幼年時曾跟随母親坐過船,只不過是反向從南邊至京洛,是以她對水路并沒有陌生的不适感。
投壺那次後,她時常回想舊事,可惜每每都想不起更多。
爹娘都走了,至少還有個記不清面容的姐姐,若是去江南能勾起她往昔的記憶,找到姐姐該有多好。
春桃拿了件披風從船艙走來,罩在阮芙身上,“六姑娘,你溫病剛痊愈,少在外頭吹風。”
“春桃,你想尋家人麽?”
“才不想,我就是被家裏人換糧賣出去的,得虧運氣好沒賣到花柳地,否則這輩子都毀了,我尋他們作甚。”春桃記起阮芙與她講過的零碎過往,“六姑娘是要找你的姐姐?”
“嗯,但我只記得她該姓顧...”
墨寶興沖沖地跑來,聽到最後半句,“誰姓顧呀?”
阮芙望過去,謝辭就在書童身後,她對上船前的沖動行為很是後悔,長這麽大,她都像是沒脾氣的軟包子,怎麽會突然對她的救命恩人那樣無端耍性子。
春桃擺擺手,“沒事,你不和你家公子在艙室內看書?”
“哦,我公子說頭疼,特意出來走走。”
春桃瞥見謝辭始終看着阮芙,似有話要說,識相地拉着嚷嚷咧咧的墨寶去房裏煮茶,船尾的舷靠邊只留下他們二人。
阮芙沉默了小會兒,“謝公子,你怎麽會頭疼?”
謝辭側眸看向她,答非所問,“你不是說途中不便,要喊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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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芙左右看了看,“附近又沒旁人,不必叫給誰聽呀。”
“私下裏,你從前也不是這樣喊我。”
“從前是我不懂事...”阮芙撇過頭,細聲細氣,“反正等回了揚州,我們大概就不會再見了...”怎樣喊你,有什麽關系嘛。
“會見。”
阮芙緊張的豎起耳朵,聽他繼續平淡說道:“你房契就在書院旁,就算非我意,依舊擡頭不見低頭見。”
“...”
阮芙忘了前頭剛在後悔,聽他說完,心口重新覺得悶的很,別過臉:“既然非你意,那,那我就賣房搬遷。”
謝辭想了想,盯住她片刻後,繼而開口:“阮芙,可不可以借我銀兩。”
阮芙驚訝地擡眸,“什麽?”
“不願意?”
“願意啊!”
若說先前阮芙像是個氣呼呼的悶葫蘆,現下就仿佛打開了話匣子,“我有錢的,你忘了嗎,我放在荷包裏面那麽多碎銀你不肯要,春桃在客棧換衣衫的時候替我收起來了。”
她又跳到男人面前,仰頭高興:“所有碎銀加起來只有十兩,夠不夠?”
“夠。”
謝辭漫不經心地點頭,想說的是後面半句,“看來你成了我的債主,往後到了揚州,我們還是會時常見面,所以,你準備喊我什麽?”
“...”
阮芙無奈,繞了半天,原來是回到最初的問題啊。
“謝公子。”
“嗯,這是到揚州後的第一次見面,第二次呢。”
“...書生。”
謝辭似乎很有耐性,面色如常,“第三次呢。”
“...”
阮芙發現她有些跟不上書生的想法,他繞這麽大一圈,是不是就是想讓她喊哥哥?她不喊,他能一直問下去?
明明是他先覺得她麻煩,話裏話外的想與她劃清界限,現在反過來又要惹她。
以前她怎麽沒發現,書生有這般無賴的時候。
阮芙忸怩着不想開口,餘光剛好瞥到春桃和墨寶躲在船艙旁偷聽,驚呼道:“春桃,你不是說去煮茶了嗎?”
春桃被發現後走出來,幹笑兩聲,“六姑娘,剛煮完茶,想喊你回去喝呢。”
“噢,那我先回去!”
說罷,阮芙跟逃似的拉上春桃,頭也不回就往船艙內跑。
謝辭看着女子的背影,無聲地笑了笑,唇畔弧度卻十分明顯。
墨寶揉着蹲到發酸的腿,簡直好比看到了奇聞,“公子,你竟然笑了?哦不對,你竟然還問人借錢,我沒聽錯吧。”
李承玉當年硬是往公子手裏塞銀票都全被推拒了,剛剛他聽到謝辭借那十兩銀子,真是覺得匪夷所思,至于笑,那同樣少見,公子看誰都是那副冷淡表情,沒喜怒的啊。
“回去罷,不頭疼了。”
謝辭說完,拂袖轉身離開,墨寶立馬跟上去,“不是...公子你當真的嗎?那好說啊,不如我們直接問李承玉借百兩吧,一勞永逸,學雜束修都不用煩了...”
...
船上行程須有七八日,河船分為貨艙和客艙,客艙內有分隔開的單間艙室,與客棧無異,只是房間較小,阮芙和謝辭沒有帶多少行李,因此床尾的櫃子都空着。
阮芙當時進門看到櫃子第一眼就吓到了,這不就是她夢裏的那只。然而人都走到了這,她多說無益,也着實沒什麽底氣。春桃說得對,他們錯過的那班,或許已經應了劫...
阮芙近十年沒坐過船,好在并不覺得多難受,反觀春桃暈暈乎乎,大半時間平躺休息。
前三日,她需要照顧春桃,整日呆在船艙內學煮湯粥,忙忙碌碌的沒再想起夢境,到第四日晚,春桃慢慢适應了船的颠簸,恢複走動後,阮芙閑下來,發現她又開始做同樣的夢。
同上次似的,不将事情解決,夢便根本不停。
春桃到隔壁送完素菜粥回來,阮芙碗裏還沒吃下幾口,她一旦睡不好,胃口就極差,短短三日,臉上瘦了一圈兒。
“六姑娘,明天午後就靠岸到揚州,肯定出不了事。”
“嗯。”她也這樣想,可夢魇不放過她。
阮芙吃完擦了擦唇,朝窗子外瞟了眼,“天上的雲好重,是不是快落雨啊?”
“奴婢問過船大哥,說有雨沒事,風不大就成。”
“春桃,我們把行囊先理好部分,明天一靠岸就即刻下船。”
“是。”
...
這晚,阮芙半夜夢中醒來睡不着,看到春桃睡得正香,怕吵到她,拎了件披風和小燈籠輕手輕腳地走到艙外,新停雨後,聞起來的河腥味很重。
她本意想出來散步走走,醞釀點睡意,剛走到船頭,謝辭也坐在船板的将軍柱旁,扶額假寐,她屏着氣走過去,縱然很小聲,可還是讓謝辭有所察覺。
他睜開眼,“阮芙?”
阮芙記得他不喜歡被打攪,“我,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兒,我先回去了。”
謝辭皺眉,起身忙拉住她,道:“你不擾人,坐下。”
“噢...”
兩人并排,當中隔了盞阮芙帶來的紅紙燭燈籠,阮芙感受着河風,“我這幾日發夢睡不好,你呢,這麽晚怎會出來?”
“睡不好,墨寶鼾聲如雷。”
阮芙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噗嗤笑了好久,夜半無人時,她的心裏話好似更容易說出口,“其實那日你救了我,我還沒有好好與你道謝。”
謝辭轉過頭,他的瞳色漆黑,偶爾讓人覺得冷淡,偶爾也會讓人覺得無比熱烈,“你要怎麽謝?”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阮芙沒聽清,“啊?”
“沒什麽。”
阮芙腼腆地笑,接着道:“遇見你之後,我總是運道不錯,對了,上次春桃告訴我,你答應我姨娘會替我尋夫家的事,其實你真的不用往心裏去。”
“我沒有。”
“那就好。”
謝辭提起擱在他們中間的燈籠,指腹摩挲過紙包裹的竹竿,淡淡開口,“我說,我沒有答應你姨娘,替你再尋夫家,我只是答應她會照顧你。”
他當日答應的,是最後那句照顧,至于結別的親事,他的确有所打算,但沒答應就不是必須。
顯然這兩種是不同意思。
阮芙似懂非懂,感覺這兩句沒甚區別,凝神思考之際,船遇浪忽地一個趔趄,她搖搖晃晃地往河面右邊一看,船尾遠遠的亮起零星火燭,有東西不斷在接近他們。
阮芙心裏一急,喊出口,“遙卿哥哥,你快看,那邊過來的是不是船?!”
謝辭被她緊張的聲音影響,站起身順着她指的方向眺望,然而實在太遠,他只看得到幾束光,“我看不清,你目力比我好。”
阮芙繼續在看,十分肯定道:“對,就是小船,共有三艘。”
河裏有船,聽起來并不是件很奇特的事,謝辭見她神色不安,問道:“有異象?”
“我...”
阮芙不知該不該說出她的夢,畢竟明日船就能靠岸,思來想去後,她點了點頭,“嗯,我幾天前就夢見有賊人來劫這條船。”
阮芙覺得這樣說很唐突,她努力解釋,“上次芄蘭下藥,也是我夢到的,我不敢确信夢能預知,但是萬一...”
謝辭皺眉:“所以你睡不好?”
阮芙愣了楞,“嗯,夢中的事發生前,我會做好幾次重複的夢。”
謝辭看向她沉吟片刻,扯起她的手袖往船艙那走,“既然如此,你去把春桃叫醒,需要的物件理好,等會兒我來接你。”
“不用躲櫃子嗎?”
“提前知曉,自然要逃。”
阮芙糾結地停下腳步,扯住他的衣袖,“慢着,你,你真的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夢預知?!”
春桃與她經歷過一次都不敢置信,書生如何聽了就能做決斷。
“不信。”
謝辭回頭,“可是你害怕,那我們不妨試一試。”
...
阮芙進門後不自覺地看了眼木櫃,然後蹲到床邊,搖晃她的丫鬟。
“春桃,快醒醒!”
春桃翻了個身,迷糊道:“六姑娘,天還未亮呢。”
阮芙扳正她的肩,“春桃,我好像看到盜賊的小船了,書生讓我們快起來,先做準備以防萬一!”
“什麽,盜賊?!”
春桃原本睡得昏昏沉沉,聽到阮芙說有強盜,立時吓得清醒過來,她接過阮芙手裏的包裹就開始收拾餘下細軟。
屋外的墨寶似乎在喊醒旁的船員,船員有好些個身體健壯的,她甚至能聽見墨寶被罵出去的言語。
是啊,大半夜的無緣無故将人喊起來,說河裏有強盜,誰都會罵上一句吧。
一炷香後,阮芙和春桃各背着個小小包袱,裏頭鋪裹的油紙可以防滲進水,當她們跑到門外時,發現站在船甲板上的只有謝辭和墨寶兩人。
周遭十分寂靜,聽得見水聲中夾雜幾句被吵醒船員罵罵咧咧,更為尴尬的是,阮芙看到那三艘原本逼近的小船臨時調轉方向,蜿蜒前行,更像是要靠岸去。
墨寶神情萎靡,打了個哈欠,強打起精神:“公子,你到底怎麽看見的,船不是好好行着,到處黑乎乎的,哪來的盜賊?”
阮芙不好意思道:“是我。”
謝辭沒有理會書童,而是問阮芙與春桃,“你們會不會凫水。”
“不會。”
“奴婢也不會。”
“春桃,你與墨寶躲在船尾柱左側,若是發現不對,就和墨寶跳進河裏,他能帶你游往河岸,到時直接去莊浦縣的縣衙門口等我。”
莊浦是離這最近的小鎮,對于熟識水性的人,游完河岸的寬度并不難。
春桃道:“哦,那六姑娘呢?”
謝辭:“跟我。”
“...”
墨寶雖然不信有賊,但他習慣了聽從謝辭的吩咐,無奈道:“是,公子,是不是等到天亮沒事,我們就能出來?”
“嗯。”
春桃和墨寶一般,想着既然醒都醒了,躲就躲吧,她對外十分護阮芙,故意道:“總之不管是誰的主意,也是擔憂我們的安危,虛驚一場不是更好麽。”
謝辭拉過阮芙到身邊,很少附和旁人的他,這次應了句,“對。”
四人商定結束,謝辭牽着阮芙的手腕走到了船的舵樓位置,那兒有個平常放繩索的大暗格,兩人貓着腰躲進裏面,阮芙挨着謝辭的身側。
天還黑,阮芙因為前半晚沒睡好,聞着謝辭身上的沉香不小心睡了過去,船慢吞吞順着浪,等她醒來,看到天上多了顆時隐時現的啓明星,周圍寂靜無事發生。
阮芙揉了揉腰,臉色微赧,“要不,我們回去吧,好像沒盜賊。”
她的性子軟弱,是因為從小不被長輩肯定,連帶對她看待的一些事也極容易被動搖,謝辭明白這點,輕聲安慰:“不急,還未天亮。”
“你睡得好麽。”
“嗯,許是我告訴了你,剛剛睡的時候就沒再做那個夢了。”
“無礙,當換你一場好覺。”
阮芙臉上微燙,不知該接什麽話。
然而就在此刻,船身猛地被撞擊了一下,原本緩慢前行的船只幾乎是驟停!
謝辭臉色一變,首先拿起地上粗繩,将阮芙拉扯近身,在兩人手腕上各自繞了一圈,打上了結,阮芙吓得大氣不敢喘。
很快,腳步聲愈來愈紛亂。
聽起來确實有人登船。
謝辭做出噤聲的手勢,上半身微微側出朝外,借着微亮的天光,他可以看見來者果然是些袒胸露乳的蒙面壯漢。
阮芙說的沒錯,他們遇到了盜賊。
唯一慶幸的是,之前不信他們話的船員們因為被墨寶叫醒過一次,睡得不熟,很快起身抄起大刀和匪徒們頑強對抗。
船上頓時亮起燈,一片喧嚣混亂。
按理說,行河與行海不同,海盜平常見不着女子所以優先抓人,而河盜是為搜刮財物,他們躲在這兒倘若不被發現,平安到岸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他估計錯誤,這些人搜查的很仔細,有些完全不可能藏財寶的地方,他們也要挑開查看,倒像是在找誰。
‘噗通——’
“兄弟們,船尾有人跳河,快看是不是畫像上那個小子!刀疤李,你快跳下去追!”
謝辭壓低聲:“應該是他們快搜到船尾,墨寶不得已先跳下去。”
阮芙心裏害怕,用口型問:“那我們怎麽辦?”
若是阮芙會游水,謝辭很想由自己出去引走他們,接着阮芙可以見機行事,到底是跳河還是繼續留在安全地方等他們離開。
關鍵在于阮芙不會,他走出去無法保證會不會生變故,妙齡女子落在惡人手中,後果可想而知。
兩人緊靠在一起,謝辭稍微側過頭,薄唇很容易擦到女子的耳廓,“我直接抱你出去,我們往左側跳,好麽。”
阮芙哪還有選擇的餘地,急忙點頭:“...好,好。”
謝辭的手環住她的腰,“你現在閉上眼,臨入水前,我會在你肩膀點到第三下,第三下開始你就屏住氣。”
阮芙聽話地閉着眼,咬緊牙關:“嗯!”
從暗處到光亮處,阮芙覺得她像是乘上了一股風,後背有所倚,被緊緊托抱着高高飛起,接着翻身越過船舷的邊界,最後猛地墜下。
謝辭依言在她肩膀點到第三下時,她屏住了呼吸。
“咚——”
入水聲很大,幾乎是同時,惡人們的呼喊也随之靠近。
說來奇怪,她被謝辭禁锢在懷裏,雖然無法用言語交談,但感受得到他的心跳聲,她好像就不再那麽懼怕。
初秋的河水冰冷,阮芙不識水性,掙紮是她的本能,謝辭在水裏牽起她的手,緊握在手心,她逐漸放松,任由他帶着她往深處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