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35
第36章 Chapter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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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段時間我迷上了黑塞,大概是因為夏天。我徜徉在德米安的睿智面龐和克林索爾的畫作之中,漸漸地忘記了時間。因為卡爾的暴露,我們德累斯頓站點選擇暫時蟄伏。我通知了所有的線人,城內也好,城外也罷,近段時間走路記得多回回頭。
對于失去卡爾這樣一條大魚,南希似乎并不灰心。她始終認為卡爾的價值有限,作為她自己——潛伏在駐德蘇軍內部的她才是真正的價值所在。她始終對自己的間諜生涯抱有自信,這讓我很佩服。她說她最近找到了新方向,和女眷們玩在一起,這些善良的女人們見她被欺騙,紛紛要給她介紹新的男人。
“有很多,她們都說蘇聯男人好。你覺得呢?”南希朝我眨眼,我們面前的樹林綠意盎然,陽光穿透樹冠,落下點點斑斓。我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
“還不錯,俄國佬都是死腦筋。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卻很笨。聰明的時候很帥,笨的時候卻很可愛。”
“到底是有經驗的人。可惜呀,像你那位可不是這麽好找的,憑什麽就你戀愛,我也想戀愛。”南希伸了個懶腰,她很少說這樣的俏皮話。她其實很少跟我提及她的感情問題,但我隐隐有種感覺,南希心裏住着的那個人是亨利。
這可不是個好選擇,亨利——我說過,他不算壞人(也許是壞的那一面我并沒有發現),但絕對不算好人。對這種人最好是提防着點。他們愛的不是人,是權勢。
”你說,我們下次要不要換個地點見面?”南希看了我一眼,笑着說。
“為什麽?這裏不好嗎?”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這裏味道不好。”
“羅伯特會傷心的,他可是天天都聞這種味道。”
南希苦澀地笑了笑,說:“你還真貼心,都學會體諒別人了。”
“可是南希……我一直覺得,你們對羅伯特不公平,按資歷按能力,他都該是這個站長,而不是我。”
“有什麽區別嗎?”
“當然有,你知道我這個人時常心不在焉,萬一出岔子了可就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羅伯特,他那麽……”
“我明白,阿爾,我明白,可這是亨利的決定,我們,我們不要再讨論這個問題了。”南希抗拒般地終止話題。要我說,要不是阿爾弗雷德這個人根本就不在意所謂的“用意”和“隐秘”,他到底是要在這種令人懷疑的态度裏一探究竟的。可是我——根本沒有心思。
當然,換接頭地點的事情最後也不了了之,我們離開時,羅伯特給南希單獨包裝了一些裏脊肉,他說南希瘦了,肯定是吃不慣蘇聯人的食堂。裏脊肉被他從美國帶來的香料腌漬過,她可以為自己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南希感動而難過地擁抱了羅伯特。
至于我,羅伯特只是叮囑,如果需要幫助的話,他一直都在。我感激而歉疚地握住了他的手,向他道謝。
後來我開車回餐廳,吉普車穿梭在林間的道路上,在尚未抵達喧鬧的城市前,活躍在我心裏的是夏日獨有的悸動。人們經常會在午後的蟬鳴中生出這種奇妙之感,滾燙的石子路,扭曲的熱騰騰的空氣,從樹上掉落的白色羽毛,叽叽喳喳的鳥鳴,潺潺倒映烈陽的溪水……一切的一切,我都很喜歡,我讓眼底盛滿綠色,我讓心中充斥夏風,且絲毫沒有意識到,正如克林索爾最後的夏天,這個夏天也将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
在事情發生之前,我需要多說一句。我認為這絕非全是始作俑者的過錯,很大的一部分的過錯要歸于我自己。我已經不想再談及我那性格當中的劣等性,大概聽者也會覺得厭煩。可不得不說的是,很多挽回的餘地被我白白浪費掉了以至于造成不可預測的後果。說好聽了叫作不具備職業精神,說不好聽就是懶,這是一種心靈上的懶惰,起源于恐懼。可是直到最後,即使知道自己有錯,我也不會怪罪我自己。我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從南希那裏得到了一則情報,亟需接頭人。在此之前我已經提及過,為了暫時躲避風頭,我已經通知全城的線人暫時隐蔽,與其冒着通知他們的危險,還不如自己親自上。考慮到效率問題,我主動攬下了這個活兒。
這是個相對有保證性的行動,畢竟對方身份普通,據說是一名汽車修理工,在為蘇聯軍方工作時期拍攝了一些他們從波蘭運過來的最新款蘇霍伊戰鬥機的照片。他并不像卡爾那樣是個見錢眼開的賭徒,要不是他孩子病了亟需用錢,他不會铤而走險。有天南希收工時,看到他獨自坐在食堂角落裏一邊吃飯一邊流淚,多方打聽後知道其面臨何種困境,也許有私心,也許真的有想幫他一馬的意思,南希用匿名的方式聯系上了他。
拍點照片,放到指定地點,下回那裏就會出現錢。
南希後來說,自此以後,這個老實人臉色就煞白煞白的,要不是人家都知道他家裏有個生病快死的孩子,那做賊心虛的模樣很難不叫人懷疑。沒過多久,這人就拍好了照片,想辦法聯系上了南希,獲得了接頭地點。
而我要做的,就是取回這些照片。
很簡單,不是嗎?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只需提防是否被下了套,畢竟蘇聯人很可能在玩“釣魚”的游戲,總之,那晚我正仔細檢查着裝備和現金,就接到了一通秘密電話。
“卡爾死了。”是雷奧的聲音,“我們的行蹤洩露,史塔西追了上來,讓人意外的是,追上來的還是史塔西的那位鼎鼎有名的翹楚。”
雷奧無奈而戲谑地一笑,“你知道的,那個人,我們都不能和他接觸的。”
“萊茵·穆勒。”
“沒錯。”
“你有受傷嗎?”
“沒有。”良久,他長嘆一聲,說:“你拼上性命把他送過來,在我手上沒活上兩個禮拜,對不起。”
“哦雷奧,千萬別放在心上,我根本不在意,謝謝你告訴我。”
“赫克謝爾先生說不必告訴您,但我始終覺得,有必要知會您一聲。”
“萬分感謝,雷奧。”
挂了電話,我心裏百味陳雜。不過倒不至于要為了卡爾的死而感到傷心,我只是毫無來由地迷信,在執行任務前接到這樣這樣一通電話,多多少少心裏會有些忐忑。畢竟對于間諜來說,生死皆在一瞬。我雖然總是不怕死,但怕死和想死是有區別的,我還不想死。
整理好思緒,我前往接頭地點。我沒有開車,而是選擇乘坐夜間公共交通。地點選擇十分隐秘,位于德累斯頓郊外某片幽靜的森林。那裏是一座新教教堂,建成于新教改革時期,濃郁的中世紀風格,是當地為數不多逃避了炮火轟炸的教堂。但它逃離了炮火,人們也逃離了它。在如今缺乏物資供應的時代,在森林裏可不容易生活。穿過教堂,在其後院的水井邊,我将會在一塊松動的磚頭下獲得照片。
喬裝打扮成鄉下農民的樣子,甚至還貼上了兩片小胡子,電車上,我裝出昏昏欲睡、勞作了一天無精打采的模樣。整個德累斯頓城內陷入了瀕死的寂靜,只是偶爾廢墟上傳來一兩記的敲打聲,也不缺乏有些膽大的年輕人們在玩冒險游戲。我想起了我的紐約,它在夜晚可不會這麽無聊,可我也相信,德累斯頓原本也并非這麽無聊。
下車後我在街頭順了輛自行車,沿着林間小路前往目的地。在臨近教堂的時候,我下車将自行車藏在一團灌木叢中,記下了地點,便獨自深入密林。沒過多久,沐浴在清冷月色下的小教堂出現在眼前。我警惕地環視周圍,确認無人後繞着教堂側面翻過籬笆進入了後院。
水井在一座木屋前,小腿高的井石上爬滿了青苔。我貓着腰,右手緊握腰間的手槍,左手在那時不時跳過一兩只小青蛙的、濕潤的石頭上撫摸,月色下,這些石頭上的青苔泛着神秘的光澤,每當用手接接觸時,你不能想象會有什麽從青苔裏滲出來。有時候是水,有時候是一兩只我叫不出來的名字的蠕動的蟲。好不容易摸到一塊松動的,搖晃幾下抽出來卻沒成功。看來不是這一塊,于是我至少繞着水井邊一邊摸一邊搖,想找出那塊“目标”石頭。
“對了!”當那塊石頭被抽出時,我心下一喜。可就當我摸到那沓被包起來的照片時,一股強烈的寒意從我後背攀升——
木屋!
有誰在那座木屋裏!
幾乎就在一瞬,木屋大門向兩面破開,瞬間撕裂寂靜的空氣,我毫不猶豫掏出手槍回擊,連射兩發子彈都被大門擋住。我暗罵一聲,扭頭就跑。可沒跑幾步,砰的一聲,我整個人朝前飛去,重重摔在地上。
劇烈的疼痛由肩膀朝身體各處迅速輻射,我趴在地上,艱難地喘息。是誰?是他嗎?是他的話,他怎麽舍得對我開槍?
所以絕對不是他,可當我轉頭,瞧那拿着沖鋒槍的黑色身影一步一步從暗夜裏顯現,如死神般降臨在我面前時,我痛苦而絕望地看見了那張金色頭發下的熟悉面龐。
沒錯,是他——我的薩連科,我的羅曼。我不禁覺得好笑。
可是,你為什麽這麽驚訝?羅曼,你為什麽瞪大了眼睛,為什麽不可思議地扔掉了槍,你為什麽發抖,搖頭……你不是早就知道是我嗎?
“不!”
在我徹底轉身,與他四目相對時,一個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深切的悲痛在這張我深愛的臉上浮現。薩連科抱住頭,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大聲喊道:“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天啊,我對你做了什麽?!”
他迅速跑過來,把我抱在懷裏,血染透了地面,當他把我抱起來時,滾燙的血液順着他的胳膊滲進了他的襯衣。我将頭貼在他的胸口,溫暖、熾熱我所迷戀的胸膛,如果此刻就是死亡,我想我也不會感到悲傷。
當他的眼淚落在我臉上時,我笑着嘔出幾口血,“何必……這麽……傷心呢?算我,還你的,我們……平了。”
“不,你在說什麽?”薩連科悲痛地搖頭,聲音裏帶着哭腔,不住親吻我,“你有什麽要還我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對不起,親愛的,我現在就帶你去醫院!”
他把我抱起來,奔跑在這片森林裏。他的臉龐搖曳在月光中,我漸漸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