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Chapter 36
第37章 Chapter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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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連科用撕開的襯衫勉強包住我的傷口,但想必我的肩胛骨已經碎掉,胰髒破裂,我止不住地嘔血,把他的吉普車弄得一塌糊塗。老實說,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麽嚴重的傷,我幾乎神智不清,開始說胡話。
“哭什麽?不要哭……那天我捅了你我都沒哭……”我靠在副駕駛上,半睜着眼,嘴裏念念個不停。他一手開車,一手摁在我的傷口上幫我止血。他不斷地向我道歉,央求我不要說話。
“血止不住……親愛的,不要說話好嗎?不要說話。”
“你疼嗎?嗯?羅曼,我好疼,你那天疼嗎?”
“阿爾,求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沒有傷害過我,如果你這樣說是想讓我好受一些的話……”薩連科難過地搖頭,淚水淌在面龐上,他騰不出手去擦。我多想給他擦擦眼淚,可我一擡起手,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噴薄而出,不行,會讓他傷心,會弄髒他的車……
吉普車穿梭在森林中,枝桠張牙舞爪地拂過擋風玻璃,月影搖晃,像一場可怕的醒不來的夢。我暈了又醒醒了又暈,薩連科不時拍我的臉,迫使我保持清醒,劇痛中我好像看到了母親,照舊坐在窗前,微笑地注視院牆上伸懶腰的貓。她總是不怎麽願意迎接我的模樣,這一回尤其不願,她生氣揮手叫我走,叫我離她遠遠的,于是我只好又回到薩連科身邊。
他見我蘇醒,淚眼中瞬間現出欣喜。
“我記得前面有個藥店,我可以先去買止血藥和繃帶,然後再帶你去醫院,車程還有一個多小時,必須先處理,你能撐住嗎?”他湊近捧住我的臉,聲線顫抖地說:“你一定要撐住,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你連自己都不愛,但你愛我。要是你死在我手裏,叫我怎麽活,嗯?好嗎?為了我,你要撐住,我現在就去,現在……”
這是薩連科留在我腦海裏的最絕望的聲音,自此以後再也沒聽過。因為叫我太過心痛,我不忍再聽。
“好,我……我等你……”
薩連科激動地吻了吻我,轉身下車朝遠處那亮着一盞慘白路燈的店鋪跑去。存留在我記憶裏最後的的畫面——赤裸上身、渾身是血的薩連科不斷拍着店鋪大門,大聲叫着開門,大聲叫着救人,他在叫我的命,叫他自己的命——可是,我的羅曼,請原諒我的無用,當車門被猛地拉開、我被自後的一只手捂住口鼻時,我的掙紮無力,甚至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不是故意要離去,不是故意要扔下你。
請原諒我,薩連科,請原諒我。
我用自己最後的力氣,在被擄下車的那一刻用指甲在座椅上摳出了幾道血痕,我不知道身後這人是誰,可我不願意委身于他。回蕩在我腦海裏的,是薩連科說,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他。
昏迷和睡眠是意識的出逃,從此與過去告別,它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記得讀高中時,有道解析幾何題難住了我,要知道對別的不感興趣,我還是很喜歡做數學題,那是一種……可以讓我集中精力擺脫心不在焉的事情,可以這麽說。可那天無論我怎麽絞盡腦汁都沒能得出答案,草稿紙被我撕掉了好幾張,到最後我悻悻地摔掉筆,回賭氣般地到卧室裏睡懶覺。沒過多久,夢裏出現了一個男人,卷頭發,小個子,我當即認出了他——笛卡爾,那位被瑞典女王坑慘了的然後把全世界的學生都坑慘了的男人。他問我為什麽不做幾何題,我說做不出來,他問是哪裏遇到了問題,于是我拿來試卷,指在難點所在。他露出睿智的笑容,說,何不換一種思路?
于是他拿起了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我越看越驚訝,當最後答案得到驗證時,我激動地歡呼了一聲,如獲至寶地捧起答案。也就在這一刻,我從夢裏醒來,随後帶着記憶我奇跡般地做出了那道題,在第二天獲得了數學老師的表揚。
也就是在此刻,好像笛卡爾又出現了,他似乎又說,何不換種思路?
是的,換種思路。薩連科會對我有所隐瞞,可他不會騙我——我确信他沒有騙我。那天如果不是他,為何他的手臂會有傷?假設這是敵人的傷害,那麽位置為何如此湊巧?除非是那個人故意為之,而那個人為要把矛頭指向薩連科?聯系到今天……是的,沒錯,他早就知道我和薩連科的關系,不僅知道我們的關系,還知道我們的身份,一切對他來說,都不是秘密。
可是,目的何在?
砰砰砰,傳來槍聲、打鬥聲,好吵……別吵,我在解數學題,別打擾這個世界,目的——他的目的是什麽?有誰是我的敵人?蘇聯人?有誰是薩連科的敵人,美國人?可我們共同的敵人?
是誰?是誰?
血腥味漂浮,是個熟悉的地方,還沒來得及厘清思緒,又是一陣吵鬧、一陣争奪——別吵,這槍聲怎麽回事?還有哭聲?是我熟悉的聲音,卻從未聽過的哭腔。她從來不在我面前哭的,可這一回,你為何這麽傷心?
是因為我嗎?
我好像從一個很高的地方跌落,撞進熟悉的懷裏。這裏是女人獨有的溫潤,是愛爾蘭蘋果花清甜的香氣。瞬間,一張美麗的面容湧進我紛雜不堪的腦海裏,她很憂傷,像極了母親,我不願意母親憂傷,哦,雛菊,為何哭泣?不要哭。
我難過地抱住她,想安慰她,于是我知道不能再繼續逃避,是時間醒過來。當我睜開眼,天邊亮起一道白光,初升的朝陽将黑夜驅散,将南希濕淋淋的面龐照耀得金燦燦的,幾近透明。我被她抱在懷裏,坐在一片河畔的草地上。在我們身邊,是亘古不變、流淌着的易北河,河水如她的眼淚一般粼粼閃光。在我們面前,是四伏的雜草,草尖上沾滿了我們的鮮血,似血紅的鑽石。
當她低下頭時,她贈予我一道母親般的笑容。
我擡起手,擦去了她臉上的眼淚。
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她再次給予了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