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2
第23章 Chapter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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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薩斯·諾伊,一個從僥幸從東線戰場上活下來後卻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年輕人。父母和友鄰皆在轟炸中死去,和他那些死在T-34坦克炮下的戰友沒什麽區別。在作戰中他沒有得到這一消息,因為軍隊潰散後他加入了逃亡的大軍,“德累斯頓被炸得很慘。”當然,他聽過很多次這樣的流言,但他從來堅信幸運就會如同降臨在自己身上一般降臨在家人身上,他本身就是一個開朗的年輕人,為納粹打仗也并非完全的心甘情願。
所以,他沒能做好心理準備,面對超出他想象的殘垣斷壁,以及在這些廢墟下他甚至不能挖出來的家人的屍體。年邁的父母,溫柔的姐姐和可愛的妹妹,他們化作了回憶中的一縷輕煙。那麽,總歸這裏還有等待我的人吧,他如是想着,結果他兒時生長的那片街區是轟炸最為慘烈的地段,所有人都死了,沒錯。和他一個年紀的年輕男人們死在東線戰場,那些沒能上戰場的死在轟炸。起初他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畢竟慘烈的戰争讓他麻木,并且還得時刻提防蘇聯軍人找上麻煩。有一天,麻煩的确找上了他,在被無緣無故暴打一頓後,人家說——“找你的家人來,讓他們交錢保釋你。”
“我沒有家人,他們都死了。”
“朋友,鄰居,都行!”粗魯地聲音裏全是不耐煩。于是阿爾薩斯仔仔細細地在回憶裏搜尋,卻半天沒能吐出一個字來,這時,他看到,這名蘇聯軍人眼裏流露出了辛辣的嘲諷和毫不遮掩的憐憫。他突然像是被什麽給刺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的孤獨和茫然。他呆呆愣愣的,像是被打壞了腦袋。蘇軍最終放了他,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回家——一處他自己搭起來的窩棚。四周漫起了濃霧,就像無數個尋常的德意志的清晨,他在寒冷中醒來,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麽,或者意識到了什麽。他跑到臨近的一片廢墟,在上面跳起了舞,然後面對一根翹起來的鋼筋,他笑了笑,仰面躺了下去。
第二天,人們在廢墟上看到一具新鮮的屍體。沒人認識他,修複城市的挖掘機将他的屍體和鋼筋水泥一起掘起堆放在清理場。
亨利在巨大的、浩瀚的名單裏找到了這樣一個完美的替代者,有身份,有背景,甚至還有商人父母死後自動過繼到他名下的財産,最完美的是,法律上他依舊存活,可現實中他早已死去。沒人認識他,沒人記得他,也沒人懷念他。
于是我成了阿爾薩斯,用他父母留下的一筆錢為餐廳打了個微弱的地基,然後依靠中情局的資助逐漸擁有了一家主打薩克森菜的餐廳。在我還沒來到德累斯頓前,阿爾薩斯就已經是旅居在外的商人,半年多前我來到德累斯頓,意味着阿爾薩斯的歸國。
這個三十歲出頭的年輕商人很有覺悟,在社會主義化改造中十分配合,配給就配給吧,土地拿去就拿去吧,商人不過就是一個名號而已,若要問,往高了說是贖以往犯下的罪,往低了說,他其實沒有選擇。
可現在阿爾薩斯在牢裏了,這道“概念”被另一個人冒名頂替,在牢裏為一個莫須有的罪而受盡折磨。我并不悲嘆,在起初的不能合眼的幾天裏,我在回憶亨利給我的材料中阿爾薩斯原本的模樣,他絕非是像我這樣隔絕于溫情的存在。他的面相很柔軟,溫和,照片上的他雖然不笑,卻有種切實的氣質。可以說,他在一開始就清楚自己是什麽的人的那種人,所以他無法忍受後來的虛無。雖然他人即地獄,可人也是要靠人的存在而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所以最後他不知道“自己”的概念了,自殺便是唯一的選擇。而我,我說,阿爾薩斯,我比你幸運,置身于黑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你這種從光明中跌落黑暗。所以,阿爾薩斯,我能承受,電擊,強光,燕子飛......我甚至在享受,你信嗎?
“不,我不信。”聲音從空曠的廢墟上傳來,四面八方地襲向我,我驚訝且惶恐,意識到這裏并非現實。
這裏不是現實,便是夢麽?可為什麽我會做夢,夢是睡眠的特權,我早已被剝奪了睡眠。再說一句,讓我聽一聽這溫存的、帶有令人心疼的顫抖聲線的聲音。
“阿爾,阿爾.......”
多熟悉的聲音,簡直叫人不能拒絕回應,即使這荒蕪的廢墟挽留我,叫我再多夢片刻,可我還是想醒來,因為呼喚我的屬于薩連科。
于是我睜開眼,對上那雙布滿紅血絲、濕潤的......漂亮的眼睛。
“羅曼。”我艱難地吐出這兩個音節,嘴角便傳來撕裂的疼痛。
“別說話,阿爾,別說話。”雙手被他握住,我躺在病床上,在一間漂浮消毒水味的病房裏,真奇怪,這可是要把我們倆再送進牢裏的行為。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薩連科擦了擦眼淚,擠出寬慰的笑容,一手撫摸我的頭發,湊近用極盡溫存的口吻說:“別擔心,這是允許的,別忘了,我是個少校,在這裏我還有點權力......”
好似怕我擔憂,他繼續說道:“一切都調查清楚了,這事和你沒關系,那個女人已經招供,為了掩蓋捷克人身後的間諜集團,才把矛盾引向了你,一開始你就是被選定的,史塔西已經接受了這一調查結果,你現在安全了。”
史塔西接受了這一結果?想必此時我傷痕累累的臉上擠出了一道醜陋的戲谑,他們接受,我可不接受。凡事說得太通反而有鬼。薩連科,你信麽?你也不信吧?那麽,是什麽讓我從密不透風的史塔西審訊室裏出來,投入到了你的懷抱呢?
他握住我由于輸液而冰涼的右手,在唇下輕輕哈着氣,想讓那塊針尖埋入的皮膚恢複血色。我蠕動了一下嘴唇,他便拿來水喂我。嘴角開裂,我張不開嘴,他扶起我,用一根細長的金屬勺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兩眼盯着他,一動不動,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拘謹地笑了笑。
他看出了我的懷疑。
“我,我動用了一點關系,阿爾。”他避重就輕地說,“就是史塔西也不能拒絕我的要求,可事實就是如此,在這一點上我并沒有作假,這事的确和你沒有關系,我能做的,就是将你與所謂的間諜、情報徹底隔絕。”他深吸了一口氣,捧住我的臉,露出認真的神色:“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說不出話,不然會說得更清楚些,我相信你,但要知道,這世上有太多容不得我們不去懷疑的東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問:“你,有沒有,敵人?”
他皺了皺眉,問:“什麽意思?”
“格魯烏,或者克格勃中......有沒有敵人?”
他理解後搖頭說:“你知道,我這人不容易樹敵。也許——阿爾,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說,也許你早已了解,軍方和克格勃,特別是在東德,已經博弈許久,我作為格魯烏時刻受到克格勃的監管,他們的确無處不在,但我并不害怕他們,因為......”
他欲言又止,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該怎麽說?即使是克格勃,也會對我網開一面,因為......”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我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讓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我坦白,無異于一種逼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需要清楚,他能确信針對我的一切并非他的敵人所為。若說有什麽是我不願意去扮演的,那便是他的軟肋。
我不想成為他人拿捏薩連科的軟肋。
喝完水,他問我他能不能上床。
“當然。”我點頭。
他擠進這張病床,把我抱在懷裏。起初的幾分鐘,他呼吸平穩,仿佛帶着點困意。到後面我卻從他忽緊忽松的擁抱中感受到他似乎在拼命忍住什麽東西,或許是某種情緒。雙臂顫抖着,我以為是我方才的眼神叫他寒心。
“對不起。”我說,“不該......質問你。”
“不,這裏不存在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羅曼,你在發抖。”
沉默,他沒有回答。過了一會,我聽見他的鼻息漸漸平穩,他松開我,反而受傷般地鑽進我的懷裏,将他濕淋淋的面龐伏在我瘦削的頸窩裏。
“原來,這就是恐懼。”他突然說。
“羅曼......”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種不能駕馭、不能戰勝的恐懼。當他們告訴你你在這裏的時候。”他嗓音起伏,不時地咽口水,生怕會破出哭腔。
“沒關系,我,并不覺得很難受。”我艱難地擠出聲音寬慰他,卻沒想到這話卻更加刺痛了他。
“這些天你一直在說夢話,”他竭力遏制住心疼,說:“什麽不怕疼,什麽信不信自己還可以熬,什麽誰都不在乎,誰都不愛,什麽要去死......”
“我不信,阿爾,沒有人不怕疼的,也沒有人不怕死,更沒有人,誰都不愛,連自己都不愛。”
他吸了吸鼻子,不讓我看見他用衣袖揩拭淚水。
“我是......愛你的。”我認真地說。
“不,這重要,卻也沒那麽重要。阿爾,我看了他們的記錄,那些折磨你的視頻,親愛的,你知道你在笑嗎?那種笑,好像在享受,我不明白,我根本看不下去,幾乎心痛欲裂,不得不暫停幾次躲去盥洗室裏調整情緒。我不敢想象,你在過去一直在遭遇什麽樣的痛苦,以至于這種痛苦都可以忍受,都還可以露出那種讓人心碎的笑容......阿爾,告訴我,你愛你自己嗎?”
他擡起淚水縱橫的面龐,凝視我,病房裏慘白的燈光照在他泫然的臉上,他看起來很聖潔,很悲傷。
“愛自己?”
我愣住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每當有人躺進我懷裏時,他們都問我愛不愛她,可現在,這是第一個人,他問我愛不愛自己。
那麽愛不愛呢?
我仿佛看到,把臉轉向花園,将微笑送給貍貓卻吝啬于給予孩子的母親。
我仿佛看見,用削筆刀一刀一刀切割自己,渴望用鮮血吸引母親注意力的孩子。
我仿佛看見,在那樣一個清晨,孩子将溺死在浴缸中的母親撈起,把臉貼在那幾近透明的白紗下泛着青紫色的、涼冰冰的乳房上。
我到底愛不愛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