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1
第22章 Chapter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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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在這份趨似于回憶的敘述中,我是無意将語言放緩以至于有些拽文弄詞,甚至偶爾搞得有幾分詩意。因為我的年紀已經不輕了,大概變老最大的特質就在于心平氣和。比如說,這樣關鍵的一天,在回憶中都被鍍上了一層奶油般的柔和色澤,就像弗蘭克在蛋糕上的裱花。如果單論回憶,這一天不過是這座歲月大廈上的一塊不起眼的磚石,可若當作故事,我想這一天便可以算是“矛盾”的開端。畢竟我不是在講故事嗎?你忘了,我們還坐在長椅上呢。
是的,開端,可對于故事的主人公來講卻很難意識到,因為曠野般的人生存在太多可能性,無論朝哪個方向邁進都可能是開端。在此我無意讨論什麽決定論和自由意志的問題,這是哲學家的活兒,但在我所前進的那個方向,這兩方的搏鬥仿佛沒有止息,到最後我也不知道是誰贏得了這場戰争。
總之,那一天的開始是由這樣幾幅畫面構成的:灰藍色的晨霧,闖進大門的武裝史塔西,掉落在地上的抹布,來不及合上的書,被沒收的收音機,喝到一半的咖啡,拉扯中撕裂的報紙……一行四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坐到了史塔西的大樓裏,像小學生般整齊劃一地坐在為我們準備的冷板凳上。莉莉沒忍住撲在埃裏克懷裏低聲啜泣,弗蘭克恐懼于收音機被摔碎前所傳來斷斷續續的西德信號而呆若木雞,埃裏克勉強能保持鎮定,雙腿卻抖個不停,當然,我也臉色慘白,在這間空蕩蕩而冷冰冰的審訊室裏直打哆嗦,有裝的成份,但若說沒有半點害怕,那也不可能。
第一個走進來的警員是張陌生的中年人面孔,渾身散發着審訊人員身上所特有威壓,他只是站在我們面前掃視了一眼,埃裏克便再也不能佯裝堅強,渾身發起抖來。這時,莉莉擦掉眼淚,貼心地摟住了他。而弗蘭克,眼裏已經流淌出乞憐的、想要辯解的目光。
“我沒有,只是偶爾,偶爾……”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無力地抗辯,而這名審訊官,負手而立,一言不發,怪模怪樣地用令人惡心的眼神掃視着,發出野獸般轟隆的鼻息聲,仿佛在使用什麽神秘的心理戰術,又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擺個威風。當然,我是連他的眼睛半分都不願瞧。我很驕傲的,我否認這個容易且輕易就可以被定義的存在——我最厭惡的存在。他被他身上這張皮所定義,黃褐色的史塔西制服給他帶來了某種虛無缥缈他卻不由自主地賴以為生的權力。這種人不敢認識真正的自己,恐懼于意識到皮下的那團腫脹的血肉實則毫無靈魂。
“好啦,還是一個一個的來吧!別哭了,這裏不是讓你哭的地方,要有覺悟,有覺悟!”他終于開了尊口,聲音也令人惡心。
“你先來。”他抓住莉莉的胳膊,指向隔壁的審訊室,“就問幾個簡單的問題。”
“我什麽都沒做。”莉莉甩着胳膊,顫抖地朝我投來求助的目光。
”我先來!警官先生,我是老板,我先來——雖然我并不知道我們到底犯了什麽錯……”我站起身,谄媚地躬身道。
“犯錯?”他繞有意味地道,“您現在就是在犯錯,先生,順序都是安排好的,這是公務,妨礙公務就是犯錯。
他這樣陰陽怪氣一番,拉着莉莉出去了。隔壁審訊室的大門緩慢地關上,關門聲的餘音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
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我們三個男人各垂頭顱,若有所思。
大約過了一小時,莉莉被帶到另外一件小黑屋後就輪到了弗蘭克,我想他在審訊中一定老實交代了自己收聽西德廣播的“犯罪”行為。而埃裏克,他和莉莉沒什麽好說的,兩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孩童時期颠沛流離于戰亂,戰後尚未真正開始自己的人生,所謂的立場和主義根本來不及入駐于他們混亂而迷茫的心裏。他們只需要流眼淚,誠實、恐懼、戰戰兢兢,就足以取悅這棟大樓裏的任何人。
而我,我在思索自己進去後會見到的面孔,這關系到我來到這裏是因為偶然還是必然。
三個小時,本可以一動不動的我必須得演繹出常人的焦灼與恐懼,不停地抖腿,小聲絮絮叨叨着,直到臨近我的“審判”。
進去後,是張陌生的面孔,并非我想象中的杜恩·巴澤爾,我松了一口氣。
“諾伊先生,請坐——”
我乖乖地坐下身,疑惑地望向眼前這位年輕的、一看就是史塔西專業學校畢業的年輕審訊官。
“開門見山地說,有人舉報您的餐廳裏存在販賣情報的情況。”
“這怎麽可能?!”我瞪大了眼睛,“這不可能!“
“稍安勿躁,先生,我們只是例行調查,況且,我們擁有一定的證據。”
販賣情報?看來的确和雷奧那件事沒什麽關系,但畢竟這件事牽扯的範圍擴大到了南希和東德國防軍,我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證據?”我不解地問,這裏是真的疑惑,畢竟我還真沒幹過這件事。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扣下來一頂帽子,總會有它的用意。
接下來,在這令人煎熬的幾個小時(對,因為我是主要嫌疑人,所以審訊仿佛可以無限延長),我知道自己自己為何在此的原因。
總之,史塔西根據線索逮住了一個打着“探親”名號來到德累斯頓實則是西德線人的女人,從她身上搜到了關于德累斯頓和捷克等地區的酒類走私情報,從女人身上所得來的情報中有一條線索直直指向琴聲餐廳。當我看到證據是我之前向一個酒販子批過的付款票據時,我愣得說不出話來。
“我錯在沒有驗證貨的來源。”我辯解道,“我不知道這是走私貨。”
審訊官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手掌交疊放在唇下,“不會吧?您要我把話說明白?”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
“買賣走私貨,很好的幌子,然而幌子總歸是表現現象,為的是掩蓋更深層的東西。您知道,走私這一罪行,還不足以讓您在這裏耗上我們好幾個小時,我們的時間也是很珍貴的。”
見我沉默,他露出某種志在必得的微笑,繼續說:“這張票據是您開的,你的付款證明,給了捷克的酒販子,卻被西德人拿到了手裏,作為一張票據,它實在起到了不該起到的作用,您瞧——”
他把票據放在桌子上,用食指點住:“很過時的一套,但我們都學過,摩斯密碼,寫在邊緣上,手法太老套了諾伊先生。‘一月一號在大花園行動。’行動?什麽行動?大花園?這可不允許,所以……這就是您在這裏的最終原因,您和您的同夥究竟想要做什麽?”
“我從來不知道什麽摩斯密碼!更不知道什麽行動!”這下我是真的摸不着頭腦。
“您當然會矢口否認,很正常,我們見得多了,但既然距離一月一號還有半個月的話,我想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諾伊先生,這裏可不存在什麽失誤的操作,我們方才已經對您的三位店員進行了問詢,除卻一直在後廚的廚師先生,兩位服務員都可以證明您曾開過這張票據,我想您自己也不會否認,畢竟我們已經做過您的筆跡對比。”
“這是我簽的,沒錯,可那旁邊的一穿黑點兒我根本沒有頭緒,那怎麽會是摩斯密碼?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
抗辯過程中,我努力地回憶那天的情況,這發生在我和薩連科重逢後的一周內。那晚摔碎了太多酒,沒有時間及時補貨惹得一些顧客抱怨連連。我正愁沒處進貨時同街區的餐廳老板介紹給我那個捷克人,他經常在他那裏買酒,說他那裏價格實惠,還能弄來不常見的好貨。我在看貨後下了單,但由于購買數量較多,不能現金支付,于是開了張支票給他。
支票的确是從我這裏流出的,但它卻沒有進入銀行,而到了西德間諜的手裏,還莫名其妙多上了一串摩斯密碼,暗示着一次神秘而鬼祟的行動。這下我毫無防備,竟一時之間沒能理出個所以然來。當然,無論如何我怎麽辯解,這位年輕的——證件上寫着“托馬斯·羅本”的警官,用他那張聰明的、充滿信仰的雙眼盯着我,以一種帶着笑意的随和态度将我的演繹悉數收下,然後在落日餘晖透過百葉窗傾斜進這座審訊室時,他以喝一口水的動作來作為這場表演的結束。
我被轉移,等待我的将是一個漫長的“清醒時刻”,師承克格勃,又脫胎于納粹,史塔西審訊很有一套。我想我可以體驗個夠。
睡眠剝奪是最基礎的,整整十天我沒能合眼,由最開始不停地出現幻覺到最後視野裏只剩下霧蒙蒙的灰色,所以對此段時間的記憶是不甚清晰的,但要非得說一說,還是能講上幾句。
比如說,赤身躺在一張床上,刺眼的燈光如刀子般紮人,我得在臼齒和坦白當中做出選擇。渾身都在發抖,我冷汗涔涔,那仿佛能掐斷脊骨的鉗子在燈光中閃來閃去,然後暴力地擠進我的嘴裏,占據我的整個口腔——
“說不說?!說不說!”尖利的嗥叫,好像不屬于人類。
口涎從臉龐淌下,口腔內壁被冰冷的金屬磨傷。我絕望地盯着那刺眼的光,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掉在外祖父書桌下的第一顆乳牙——我撿起來給了母親。疼——我乞憐地說,母親沉默地轉過臉,一言不發地看向窗外。她在朝那只自由自在行走于花園中的貍貓笑,于是,我也笑了。這笑容在此刻看起來就像是挑釁,于是我失去了一顆臼齒。
血嗆住了我的喉嚨,我疼得渾身直顫,發出喑啞的呼喊,好像在說疼,可這一次,眼前卻不是那個轉過臉對貓笑的女人,而是站在易北河畔憂傷凝視着我的薩連科。
疼——我說,疼——來自于他們拔掉了我的牙齒,來自于暴打之下斷掉的肋骨,來自于電擊,來自于強光,來自于長久的罰站與罰坐,來自于他們用一根繩子勒住我的嘴卻把兩端綁在我的受傷腳踝上,讓我表演蘇聯出産的經典“燕子飛”……的确,薩連科,我搖搖晃晃,肚皮貼地整整兩天,的确就像一只燕子,可這只燕子飛不到你的懷裏,他不知道他在為什麽堅守,也不知道為何在受這樣的折磨,當他看不見所有時,他便失去了知覺,當他失去了知覺時,他能感受到的就只有你。
——所以,薩連科。
請原諒你的阿爾,在你費盡心思來到他身邊最終解開那幾乎鉗進血肉當中的繩子時,他并未朝你看上一眼,因為他向外早已看不見所有,唯有向內,才能從安置着你的那顆心中,汲取些許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