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0
第11章 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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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硬的甲板硌痛了肩胛骨,仿佛在夢裏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鋼鐵摩擦時所泛起的灼燒的紅腫,甚至會看見這皮肉一寸一寸地破掉怎麽淌出鮮血來。這時,鹹腥的海風一股腦兒地往身體裏鑽,攪得靈魂翻江倒海,不得安寧。筆從指尖墜落,海鳥銜起那張寫滿了字句的信紙,振翅飛向無邊的汪洋。
我突然感受到累了,于是醒來,自由女神像重重地壓進我的視野裏,起身後我沒有回頭看那根掉落在甲板上的鉛筆。
作為歸國的英雄,我回到了紐約。
我已經膩煩了去描述人們勝利的喜悅,那狂歡與我沒有半分關系,回到外祖父留下來的那幢堆滿書籍、散發腐朽味的房子裏後,我在等待鐐铐的到來。地板積滿了灰塵,我簡單清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和衣而睡。如果我有別的地方可去,不會回到這裏,可問題是,除了這裏,似乎的确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當我強迫自己入眠時,門被急促敲響,邁克爾的母親——史密斯夫人把我從地上扯起來帶到了她家,史密斯先生坐在壁爐前的輪椅上,呆呆地凝望我,仿佛神游在外。而史密斯夫人,拿來濕毛巾把我的臉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對我說,我得代替邁克爾做他們的兒子。
“不,”我起身,說:“我不會做任何人的兒子,或者丈夫,因為我還沒有認識自己,這些身份不過是社會所賦予的象征,是比表象還淺薄的表象。”
“得了阿爾!”史密斯夫人扇了我一巴掌,尖聲尖氣地叫道,“少跟我拽文弄詞,你還剩下誰呢?你這個壞蛋,天生的壞胚子,他們會把你抓去的啊!你比邁克爾幸運,哦,我可憐的邁克爾,我的孩子,你是多麽年輕,多麽善良,怎麽死去的是你......”
“是的,沒錯。”我笑着對史密斯夫人說:“該死去的是我。”
“不!阿爾,你這個壞種,你好不容易回來,還要去坐牢嗎?他們計了你的軍功沒?你殺了多少個法西斯,一定得多,這樣才能彌補你犯下的罪。”
“那不是罪。”我淡淡地說。
“那可是你的外祖父啊,你殺了至親!這不是罪是什麽?你要下地獄的!”史密斯夫人誇張地叫道。
“也許吧夫人,可我就是想讓他死,那是當時唯一的想法,人有這種想法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殺人的想法一旦醞釀了就不得不做了。”
“見鬼見鬼見鬼!”史密斯夫人惱火地從丈夫手中奪下拐杖,一棍一棍地朝我劈來,打得我生痛我卻不能還手。誰叫他們是邁克爾的父母,誰叫他們的确愛着我,誰叫他們在我無數個被遺棄的夜晚給予我溫暖?我破門逃了,留下身後史密斯夫人歇斯底裏的哭聲。
為了躲避邁克爾的父母,我很少歸家,我沒有錢,也沒有工作,成日游蕩在紐約城內,不時把祖父遺留下來的一些書籍或者古董典當一兩件換得果腹錢,直到深夜才回家。不過,史密斯夫人并沒有放棄,她把這棟舊房子打掃得煥然一新,甚至把我的卧室換上了嶄新的棉質床單。盡管我對她避而不見,但她總是有意無意地給我留下點什麽,比如一塊起司蛋糕,一柄新牙刷。
可我對這一切都無所謂,我漫無目的,且誠心誠意地把一些回憶驅逐。戰争在我的腦海裏逐漸模糊,什麽硝煙、炮彈、死亡的恐懼,甚至邁克爾和艾文。不過,除了易北河畔的薩連科,他是很鮮活的,很多次都在夢裏散發金燦燦的笑容,這足以說明,我的确對他動過心,想到他時心裏湧上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暖流便是證明。老實說,我提筆寫過很多封信,但一封都沒有寄出去,大約每天我都會在郵筒前消磨一些時光,躊躇許久後最終悻悻收回。
我說過,我是一個文化人,但這并非自誇,當然也沒什麽獨特的意義。只是我從小就在外祖父的教導下飽讀經典,甚至後面還考上了紐約大學,在這個時代知識分子到底是少數人,我們被強迫去思考,這通常意味着能看清楚本質。比如說,我看得清人類之間永遠無法消除的對立,看得見所謂和平之下的暗流湧動。這不是什麽新鮮事,從英法明裏暗裏鬥了幾百年就可獲得的赤裸裸的經驗。讓兩個力量相同的對手心甘情願地化解矛盾站在同一陣線上只有出現一個更強大的敵人才行,好了,現在那個敵人沒有了,假惺惺的幕布被撕裂是遲早的事。抗衡,只有抗衡才能進步,這是歷史理性的體現,人類在其中不過就是理性的工具。歷史有他自己的想法。
對于這一點,當我還在托爾高城內時就已經對此有所預見。所以當薩連科要求要我給他寫信時我沒有給出明确的回答,但薩連科——我可愛的、單純的、半月時效的“露水情人”,卻把我的沉默當做了默認,以至于整整九年他都在期待這樣一封永遠到不了的信。
如果要道歉,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況且這事沒有道歉那麽簡單。對此我也不想多說,因為此時灰黃色的紐約才是我的世界。盡管鐐铐遲遲不來,但總不能永遠漫無目的。我想起了我曾經的那些狐朋狗友,經歷過戰争,黑手黨們也學會了收斂聲息,我曾跟着他們做過不少壞事,但這無傷大雅,至少跟着他們我沒殺過人,當然,街頭火拼時有沒有死人我沒有統計,可那個時候也可以算作一種自保和反擊。這裏面是沒有殺人的意願的,我只是單純地尋找愉快罷了。
不過,要找到他們還是很容易。在帝國大廈下,我遇見了一個熟識的意大利人,他居然從良了,成為了一名油漆工人。我唉聲嘆氣,感嘆他浪費了他的暗殺才能,要知道最開始還是他把我帶上灰色地帶這條路的呢。
“阿爾,”尼奧語重心長地說,“世界要重新洗牌了,我們不能一條路走到黑,意大利人現在在哪裏都不好過。”
“意大利可是戰勝國。”我笑着說。
尼奧臉紅了起來,聽出我話裏的揶揄後推了我一把,“嘿,我可是美國人,老子這輩子都還沒去過意大利,我甚至不會意大利語。”
我聳聳肩,說:“那我比你幸運,至少我回去過德國。”
“啊,沒錯,阿爾,你該忘掉你身上的德國味兒,那是失敗的味道。你得跟着你的美國老爹混。”
“我老爹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美國男人都這樣,不是個好東西。”
“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可是好東西啊,我可是啊阿爾,我們意大利人最愛家庭,我下個月就舉辦婚禮了,聽着,你一定要過來,會有很多曾經的人到場,你明白吧,現在這裏多了很多舞廳,空出了很多崗位,有很多你能做的,大家都還記得你這個小惡魔。”
“我不是小惡魔。”我說。
“瞧你這頭紅頭發,不是惡魔是什麽?”他起身準備離開,忘了一眼蹲在牆角裏的我,下雪了,我冷得直哆嗦,十一月的氣溫驟降,我還沒來得及準備過冬的物資。他思前想後,最終塞了我幾張票子。
半個月後,在他的婚禮上,我和布魯克林的煙草走私販子搭上了線,同時我也認識了一個對我青睐有加的女人。她叫喬安娜·康納利,比我大十歲,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尤物,以前是脫衣舞娘,現在自己開了家舞廳。她給我提供了一個保安或者說是打手的職位。條件是,她覺得我長得好看,可以做她的狗。
“我不當狗。”我義正言辭地說,“我這輩子還沒打算過當狗。”
喬(她叫我這麽叫她,而不是喬安娜)抖落指尖的煙灰,眼眸流轉地笑道:“唉,我的小可愛——”
她走上前來,勾住了我的脖子,“這是叫你和我談戀愛呢,戀愛,懂嗎?你戀愛過嗎?”
“當然,我戀愛過。”
“滋味兒怎麽樣?”
我想起了薩連科,我們接吻時彼此輕微的就像電流似的震顫,然後說:“很好。”
“這不就得了,那些女孩兒們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她們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我注意到了,你看我的眼神,你對我有渴望——而我不過是給你一個機會。”
我抿了抿嘴,然後看向她的胸脯,很美麗的一對小鹿,潔白豐腴,皮膚若羊脂般細膩,我嘆息一聲,坦白道:“沒錯,喬,我渴望你。”
喬發出歡暢的笑聲,于是從1946年的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我和喬确認了關系。她待我很好,久而久之我甚至認為她愛上了我。喬說,愛上一個人不奇怪,尤其是愛上一個心不在焉的人。
因為從和喬在一起之後,我更加愛寫信,每次當她一邊穿絲襪一邊問我在寫什麽時,我都會老實地告訴她,我在寫一封寄給曾經的戀人的信。
“為什麽不寄出去?”喬問,聲音冷冰冰的。
我吸了口煙,說:“因為沒有可能。”
喬走到我面前,用她塗着酒紅色的指甲油的手指抓住我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說:“但願如此,阿爾。”
喬游走于社會灰黑地帶多年,對人心向來有自己的見解,她并非不在意我寫信,而是她允許我有對曾經的懷念。但這種懷念會折磨她,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的自尊受到了傷害。
“很多人愛我,阿爾,你為什麽不愛?”她喝醉了,今天客人在店裏鬧事,喬用她的方法懲罰了客人,當她吩咐人剁下鬧事者的手指時,她眼裏有光,亮晶晶的。
“不知道,喬。”
“我有過很多情人,但就你最心不在焉。”
“你并不愛我,你只是上了自尊心的當。”我撫摸她美麗的面頰,她紫羅蘭色的眼眸裏淌下淚水,在我懷裏她蜷縮成一只小貓。
“女人,女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愛怄氣,說不準是怄誰的氣。”
我笑了,撫摸她的脊背,一節一節地向上,她瘦削的身體裏隐藏着巨大的能量,那是女人獨有的悲天憫人,我想她此刻腦海裏是流血的斷指,也許很多次鮮血會在夢裏淹沒她。當她做噩夢時,我會對她産生愛情以外的喜歡,因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元素。美麗的軀體在柔軟的床鋪上震顫,發出無聲的歇斯底裏。我兒時看過很多次,現在也不厭其煩地看。我把臉貼在她的乳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