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9
第10章 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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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薩連科身邊,而他雙臂環着我,像個孩子說夢話般嗫嚅着嘴唇。陽光從帳篷縫隙裏滲透進來,把他的額頭照得如蜜色的奶油,金色的睫毛幾近透明。我稍微動了動,薩連科就發出一聲被驚擾的輕哼,睜開了惺忪的眼睛。似是有點沒反應過來,他眨了眨眼,發現和我躺在一起,鼻尖都快相觸,他還沒來得及送我一道純情的笑容,瞬間意識到自己躺在美軍的帳篷裏,還徹夜未歸。
他猛地坐起身,嘴裏發出類似于“完蛋了”的念念叨叨,此時俄語在他嘴裏就像塊燒紅了的炭,他吓壞了,像個小學生般不知所措地垂頭。他是那麽可愛,叫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軍服,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轉身看躺在被褥上的我,白慘慘的臉上艱難地擠出笑容。
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自然而然地朝我靠近,我猜這個時候我們應當接吻的,于是我也湊了上去。可這兩張嘴唇還沒來得及碰到一起,就聽見外面傳來了嘹亮的集合軍哨聲,我們都吓了一跳。
薩連科戀戀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抓起軍服從鑽出帳篷後朝河畔跑去。他跑後我才反應過來,這算什麽?好像我們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似的。可我們分明什麽也沒做,至于說接吻嘛,俄國佬跟誰都親。
所以,可想而知,就連宿醉的美軍都開始集合,蘇軍早就開始訓練了,薩連科沒能趕上早集合,這屬于擅自脫隊。于是整整一個下午,人們都看到了易北河畔斷橋下那個做俯卧撐的漂亮青年。
我點完名後,借口頭痛不能做重活兒,趁上尉心情愉悅時批了假。有了自由身,我便迫不及待地朝斷橋跑去。我早打探到薩連科在那裏受罰,他身上還有傷,經不起那種折騰。可俄國佬向來不近人情,我知道就算去了也沒用。
春天的天氣總是很好,河畔的草地嫩柔柔的,綠色中帶點鵝黃,有酒瓶被扔在草地中,像水晶般發着光。河流上有水鳥在啄羽毛,慵懶地長着翅膀,對着河水顧影自憐。遠處灰黃色的房屋在光暈中被柔和了線條,好似西斯萊筆下的油畫。一切都是那麽安詳和幸福,我懷着喜悅的心情,被充盈着快樂,朝斷橋小跑過去。
果然,一個政委模樣打扮的軍人——大概就是政委,靠在橋墩上百無聊奈地給薩連科數着數,薩連科滿頭大汗,雙臂直抖,鬼知道他在這裏做了多少個俯卧撐。而那個政委,四十歲左右,胖臉被昨晚的伏特加浸潤得通紅,怪不得數數有氣無力,仿佛故意拖時間似的。思前想後,我從腳手架後鑽出來,想為薩連科解釋解釋。
可語言障礙到哪裏都是障礙,政委朝我投來莫名其妙的眼神,嘴裏嘟嘟囔囔,怪模怪樣地擠眼,可任憑我怎麽打手勢,做出谄媚的表情費盡心力對他說薩連科昨晚是幫助暈倒的我才未歸隊,他卻一面應付我一面絲毫不放松他對薩連科的懲罰。
薩連科赤裸上身,胸口纏滿繃帶,肩膀上的傷口仿佛每一次随着肌肉的繃緊與放松都游走在裂開的邊緣,他好像做得挺帶勁兒,要是我沒眼花的話,甚至還捕捉到了他偷笑的瞬間。見和政委無法溝通,我索性走到薩連科身邊,脫了上衣和他一起做起俯卧撐來。
趴下的那一刻,我看見薩連科抿嘴笑了,臉紅得一塌糊塗,我确信是并不是因為做俯卧撐的緣故。做着做着,我們較起了勁,是啊,我們就是很幼稚,上次比賽跑步我輸了,所以這次,心想他已經做了這麽久還帶着傷,我或許有贏一會的機會。
于是,你可以想象,也難怪政委去我的部隊打小報告,我一美國人甘願和蘇聯士兵一起受罰,兩人做着做着還比起賽來,比輸了的那個美國人又開始氣急敗壞,把蘇聯人推倒在地和他扭打在一起,兩人又打又鬧全然忘記了後面還有個保守嚴厲的政委,所以,上尉一腳踢在我身上大罵我不能做苦活兒但可以和蘇聯人做俯卧撐是不是腦子有病時,我只好悻悻點頭,是的,我有病,的确有病。
這病在遇見他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種子,我無視它的生長,卻引誘它生長。它在易北河畔的春風中發芽,被古舊的口琴所發出的悠揚樂曲灌溉,但你若要問我它是什麽,我不會回答。
不過,盡管我們倆有違軍紀,但正值美蘇友誼劇烈升溫之時,在娜娜等翻譯員的耐心溝通下,雙方終于知曉薩連科未歸隊的原因,也知道我為什麽甘願與他一同受罰,這是值得稱道的友誼,是美蘇雙方互為彼此的表現。瞧,他們本是陌生人,卻有相同的敵人,還一同歷經過生死,多看重彼此,所有人都是一樣,美蘇友誼會長存,這裏面不會存在任何矛盾。
所以有誰會為我和他的親密交往而介意呢?不會有人,我們靜待傷愈,參與彼此的訓練,一同站崗,一同巡邏,這是兩個世界強國、兩個戰勝國的年輕士兵,他們可以想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他們可以一起去城內幫助戰敗國的老弱婦孺,盡管有些并不領情,他們也可以在河畔再比賽跑步一百次,盡管每回美國人都會輸,他們可以整晚在斷橋上站崗,在腳手架上爬來爬去,一不小心一個人掉進河裏,另外一個人也會和他一起跳進河水裏......有什麽關系呢?他們是勝利者,他們是年輕人,他們想怎樣就怎樣,每個人的心裏都是愉快的。
那晚,我和薩連科從河裏爬起來,我們望着渾身濕漉漉的彼此,大笑不止。有什麽好笑的呢?無非就是見證了彼此的狼狽模樣,可我們是心甘情願地狼狽的,我沖過去把他按在草地上,放肆地親吻他,他把手伸進我的襯衫裏,撫摸我的脊骨。奇怪,我們從來沒有說過愛彼此,喜歡彼此,也從來沒有向對方表明自己對另一半的性取向。但我們之間似乎有着天生的默契,也許是他第一次親我的嘴而我咬了他的那個時候,或許也是因為我們年輕,沖動讓我們無需過多思考,憑借原始的本能就好了。比如說,我想親吻他,他想撫摸我。這還需要分析什麽原因嗎?
不,不需要,即使需要我也不要。不過,我們似乎到此為止了,也是因為年輕,我們并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我有過和女人交往的經驗,可我不知道該怎麽和薩連科去做那種事,不,這并不是技術層面的問題,而是心理層面。而薩連科,更是純情得像個孩子,紅着臉的模樣仿佛在和我做孩子做的游戲,叫人根本不敢去想那回事。并且我懷疑,他根本沒有過那種事。
他笑着,金燦燦地笑着,我說我想聽曲子,于是他給我吹口琴。我說這口琴在他手中跟他的樂曲一樣美,他說這是他父親在上戰場之前送給他的,他的父親死在了敖德薩,家中只剩他和姐姐兩人時,他就為姐姐吹口琴。後來他上了戰場,家裏只剩下姐姐一人。
“姐姐,就像......媽媽,照顧我。”他說着,不禁濕了眼眶,我的心顫動,擠出笑容,把他抱在了懷裏。
永恒的女性啊,這時,面前浮現祖父閣樓中古樸的、散發着蘑菇味兒的書房,年代久遠的書桌上攤開的一本年代更加久遠《浮士德》前,站着那位永恒的女性,她垂首,默不作聲,仿佛有種紫丁香的味道。她曾出現在樹上,現在又漂浮在易北河上,她與我如影随行,就像幽靈,有時我能看見她,有時卻不能。我時常回憶起她冷冰冰的胸脯,潔白的乳房,銀河般的白紗從她身上流淌,水跡蜿蜒流向我的腳踝。可我一直存疑,永恒的女性,真的能引領我們飛升嗎?
可薩連科這時,嘴裏已經在呼喚他那位永恒的女性了,薇拉——如果我沒聽錯,是這兩個音節。薇拉,美麗的薇羅奇卡,在此刻薩連科腦海裏長存的女性,今後也會在我腦海裏長存。若有人能領我們飛升,除了另外一個人,就非屬于她不可。
若說每個人人生中都有一段無論如何都不能忘懷的時光,對于我們來說便是此刻,但若是這段時光延續過長,反而會失掉了其珍貴的滋味。當我們修建好那座醫院,将托爾高城的管轄權進行交接後,我的部隊就要朝德累斯頓以西的區域行進,也可以說,到了我們回家的時間。
算算日子,我們清楚無誤地感受到彼此的情誼是在我可憐的艾文死去之後,那麽,我們相愛的時間也不過半月而已。我沒有數我們接了多少次吻,擁抱過多少次,但到了離別之際,我想說,這其中是沒有遺憾的。
不過,這是對于我而言的,在聽說美軍部隊即将撤離的前兩天,薩連科的情緒明顯不對勁。那夜我們在一起站崗,一向愛笑的薩連科低頭不語,沉默地望着易北河。千言萬語萦繞在他心間,可他卻說不出來。風吹不散他的愁緒,我牽着他的手,用手指摳他的手心,想逗逗他,在這個平靜的月夜我佯裝平靜,但薩連科,我親愛的羅曼,他不裝,他從來都不僞裝。
他用俄語說話,少有的長篇累牍,我聽不懂,我也知道他也并不想讓我聽懂。他說着,不時用如炬的目光凝視我,那副悲傷湧動的表情簡直攝人心魄,我聽不下去了,然後吻了他。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就跑開了,沒過多久,他帶着另一個人來到了斷橋,是娜斯塔霞。
美麗的娜娜在月色下披散着長發,一臉驚訝地望着我們,薩連科向她投去祈求的目光,娜斯塔霞伸出手來摸了摸薩連科低垂的頭,露出憐愛的笑容。
“我還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萊利先生,我和薩連科同志認識很久了。”
“他說什麽?”
我佯裝輕松地靠在欄杆上,問娜娜,卻盯着薩連科。
“他說,你還欠他一個要求呢,你之前比賽輸了。”
我早就忘了這回事,片刻疑惑後反應了過來。
“所以,你要什麽?羅曼。”我問。
薩連科開始說話,盯着我,這聲音帶有顫抖的弧線,叫人心疼。娜娜則以他的語氣,進行翻譯。
“你要給我寫信,是的,沒錯,寫信,重要的是,我要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白天裏是否疲累,晚上是否睡得好覺,想知道你去了哪裏,遇見了什麽人,有沒有在記挂我......我會把我的地址給你,只要你給我寫信,我一定會讀很多遍,會弄清楚沒一個單詞,我也會回複你,等我休假,我就去探望你,我希望你會開心地迎接我,我會很想念你,每一天都想念你。”
我沉默了片刻,問:“這就是要求?”
“沒錯,要求,寫信。”
這時,薩連科走上前來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他的地址。
“姐姐會幫我收信,送到部隊裏來。我會期待和盼望。”
娜斯塔霞一邊翻譯,一邊瞧着我倆,這時薩連科仿佛哽咽了,娜斯塔霞遞給了他一張手帕,輕言細語地詢問他,薩連科搖了搖頭,在娜斯塔霞臉上吻了吻,娜斯塔霞同樣回吻他,然後意味深長地望着我,說:“你一定要給他寫信,知道嗎?”
我點頭,但沒有回答,因為我想回答給薩連科。
娜斯塔霞非常體貼地離開了,把這個寂靜的月夜留給了我們。
薩連科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往四下裏看了一眼,他仿佛在銘記什麽,在挽留什麽,或者在思考什麽,我走過去,凝望他,說:“在為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想聽。”
他淚光閃爍,從口袋裏掏出口琴,然後面向易北河,吹了一首十分優美、卻哀婉的曲子。在這琴聲中,我有落淚的沖動。趕忙拉住了他的手,問,“這是什麽?”
他先是用俄語回複了我,後來又說“Road”,“路”嗎?這麽奇怪的名字,仿佛在此刻帶有某種寓意似的。大概我們在這個時候都未曾想過,此刻在這以“路”為名的琴聲中,我們已經踏上了一條永生都為了靠近彼此的路。
這路從這裏開始,也将在這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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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永恒的女性,領我們飛升”,《浮士德》的最後兩行詩,錢春绮譯。
薩連科吹的那首曲子其實叫做“小路”,是衛國戰争中很有名的一首曲子,描述戰争和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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