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 3
第4章 Chapte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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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脫下他的棉大衣,粗糙卻厚實的棉大衣,披在我身上,長及膝蓋,足以遮擋我那單薄底褲下若隐若現的屁股,感謝他,不,是感謝蘇聯的棉大衣,讓我不至于穿着條內褲度過接下來的會師儀式。後來艾文說,我穿着蘇聯的軍大衣站在美軍的軍隊裏,可以說是第一人,應當被載入史冊。我勉強擠出笑容,酒意半醒後只覺得丢臉丢到美利堅了。
當然,這并不是沒條件的,當他說可以把大衣借給我時,我聽見翻譯員小姐說:“他說想看你的槍,就看一會兒。”
我抿了抿嘴,把美國陸軍的制式步槍扔給了他,他頓時興奮得像個孩子,嘟嘟囔囔地走了。晚會結束後,我回到自己的營地,什麽都不想倒頭就睡。可眼淚不聽控制,它默默流淌至黎明。
第二天一早,我的褲子和槍被蘇聯紅軍送來,褲子縫補得就像新的一樣,很明顯還洗過,在篝火邊烤幹,散發一股松脂的香味。而我的槍,被擦得锃亮,子彈一顆都沒少。我找艾文拿了點面包幹坐在帳篷外篝火餘燼邊就着一點牛奶充當早午餐,還沒吃完就聽見我們的上尉在的聲音從遠處飄來。
“阿爾弗雷德!”他嗓音嘹亮,我連忙狼吞虎咽,然後跑過去報到。
“去巡邏!見鬼,準備睡到咱們打柏林嗎?”他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揉着太陽穴,嘴裏罵罵咧咧,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今天隊伍裏大多人都是這種狀态,喝酒誰都比不過俄國佬。
于是,在這淡藍色的天際下,我和他——他後來自我介紹為什麽什麽薩連科,我們一起沿着河岸朝遠方的那道彩虹走去。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即使說了彼此也聽不懂。沉默地走着,我心想他的軍大衣還在我的帳篷裏。
“阿爾……”他突然開口,我停下腳步。
他朝我微笑,伸出狙擊手那粗糙有力的食指,輕輕地在自己眼睛上點了點。
我皺眉,并不清楚他的意思。他寬容地笑了笑,從口袋裏拿出他的口琴,金屬的外殼反射正午的陽光,劃出夢幻的閃亮,他将其舉到了我面前。
在那布滿劃痕的口琴上,我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一頭來不及修剪的紅發蓬亂得如同火焰,額頭上殘留被彈片擊中後的傷疤,以及一雙……一雙發紅發腫的眼睛。這是昨夜哭泣的後果,眼皮發腫,眼睑通紅。
“Last night......you......cute......do not......cry......”
我驚訝地擡頭,他結結巴巴地說出一段英文後突然雙頰緋紅,收起口琴,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将目光落在閃閃發光的河面上。
“謝謝……哦不,我不是因為丢臉才哭的,我可沒那麽傻,老兄,我根本不在意。”我聳了聳肩,他微笑不變,我知道他沒有聽懂。
“I……”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Cry for friend……die……”
我費勁兒地解釋,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擡起手在他身上拍了拍,露出友好的笑容。他瞅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Friend。”走了幾步,他又突然說,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說:“friend。”
“Yeah!friend!Freund!”
我說了句德語,他突然雙眼明亮起來,和德國佬打仗這麽久,或多或少都會幾句,他激動地揚起雙手,點頭笑道:“Ja!Freund!”
我挑了挑眉,心想總算找到個能溝通的方式了,俄語我可一丁點兒都不會,老實說,這輩子我都還沒想過可以和蘇聯人有半分交情。
可後來,我發現他的德語也是有限得很,說來說去不過那幾句,比如“舉起手來!”“投降!”等等這些根本就不會用在我身上的詞兒,于是我們就只能再次回歸沉默。不過,即使後來我們能夠無障礙得交流,我們卻也總是沉默。
也許沉默就是我們早已注定的命運,不過,在這個時候——年輕如我,行走在易北河畔,憧憬着即将到來的勝利,卻也憂傷和感概易逝的生命。即使我在邁克爾陣亡後曾下定決定除卻艾文不再在意任何人,不再結交任何朋友。可是此刻,想要獲得友誼的心卻蠢蠢欲動。
我知道,我們所有的不開口都只是因為語言問題,可即使如此,那交流的渴望卻在我們這兩顆年輕的心中暗流湧動。
他很害羞,走在我身邊,半分沒提到他的軍大衣,只是一個勁兒地紅着臉。側臉刻在易北河的光暈裏,我不知道該如何描繪……也許你可以想象修道院的阿遼沙,或者火車上的梅什金,英挺的線條下卻透着股柔和的氣息,就像秋天的高加索山脈,在落入餘晖中靜默無聲。
“薩連科……”我嘗試着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這對我來說很困難。
“羅曼,”他說,“Roman。”
我笑了,“Roman。”
他吸了吸鼻子,說:“羅曼·亞歷山德羅維奇·薩連科。“
我咧開嘴笑,跟着他念了一遍,我想我的發音沒有很标準,但已經足夠讓他再次臉紅。
我們朝前走,天色晴朗,我摘了朵花在手裏把玩,沒過多久,我聽見飛機掠過頭頂的聲音。
“低空,美國飛機……”我眯起眼睛,心想這該是昨天他們提到的要來會師地點補拍照片的記者團隊。
我看了一眼他,他快速收起警惕的表情。
“Friend。”我說,朝快要降落的飛機努嘴,他瞅了一眼我,點頭低聲說:“Yes,friend。”
拍照,按理說也有我和他的份兒,但聽上面說,要找幾個最先接觸到的老兵——面容要滄桑和淳樸的、有軍人氣概的,而不是我們這樣二十歲出頭的愣頭青。于是某種玄學意味又莫名其妙地浮現,為隐而未現的将來打下伏筆。
我并不在意,我知道他也不在意,很快我們又走在這條春意盎然的巡邏道路上,那道彩虹架在河流的盡頭,正在逐漸變得稀薄,我突然生出一種念頭:跑到彩虹下面去!
我為這個念頭興奮不已,我就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我轉身興高采烈地望向他,指了指彩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我們來比賽,看誰先跑到彩虹下面去!瞧,它要消失了!”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雀躍卻又難為情,他從我的語氣裏聽出了邀約,卻沒能聽出具體內容,于是他為難地瞅着我,臉上挂着讓人愉悅的傻笑,藍眼睛閃得恨不得掉出水晶來。
就在我手舞足蹈妄圖解釋清楚的為難之際,我們親愛的翻譯員小姐(之後我會詳細介紹她)又帶着某種使命般的巧合和一群護士從林子裏鑽了出來,她們手裏捧着船形帽,帽子裏全是新鮮的野花和漿果。
“薩連科同志!中士要和你比賽呢!”翻譯員小姐笑得比手中的野花還要鮮豔,周圍的護士們就更不用說了。女人的笑聲可真讓人愉悅。
“正好!我們給你們當裁判呀!彩虹可遠呢,我們就在這兒仔細地瞧着你們!”又是笑聲連片。
我聽不懂,待站在原地,薩連科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看了我一眼,又對翻譯員小姐說了一段話。
“他說他很樂意和您一起比賽,可輸贏有什麽講究?”翻譯員小姐興致盎然地問我。
“輸贏?”我嘟囔:“我可沒想過這個問題。”
“薩連科同志說,要是你輸了,以後可得答應他一個要求,不過他還沒想好,要是他輸了,他就把他的軍大衣送給你,天氣還冷着呢!”
“喂……”我無奈地看他,他依舊人畜無害地笑,盡管對于這個一時興起所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後果心有不滿,但這不滿稍縱即逝,畢竟我根本不在意結果,只在意奔跑的過程。
我聳肩,挑眉說:“沒問題。”
他孩子氣地歡呼一聲,叫了聲“烏拉”,我們就站在護士小姐用樹枝畫出來的起跑線上,泥濘的道路可真算不得跑道,四處都是雜草,不到一米的距離就是堤岸,稍不注意還會滾到河裏去。可當他側臉的剪影出現在我右側的餘光中時,我望着遠處那道對這個世界戀戀不舍的彩虹,将自己全心全意地扔在了這一場所謂的“比賽”當中。
可我真的不在意輸贏嗎?當翻譯員小姐的手臂揮下來時,我的雙腿就像接受到了不屬于我的命令般用盡了全力朝前奔跑,這具身體所仰仗的大腦在思考軍大衣的價值,它分明知道這件破爛的蘇聯制式軍服對他沒有任何意義,那它為何命令這雙腿,以它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前奔跑呢?這雙腿在極速的前進中,感受到了肌肉撕扯的疼痛,它不以這疼痛為然反而從中攝取更深層次的疼痛,刺激它更快,以一種病态的欲求與對手,或者本質上是自己進行争戰。可就它盡了全力又如何?彩虹近了,我離他卻遠了。我的目光被他的背影所牽引,就好像,我不是朝彩虹跑去,而是朝他跑去似的。他是那麽快,就像一陣從西伯利亞猛刮來的風。當他最終站在彩虹下,也便是彩虹失去最後一抹顏色的時候,他轉身面向我,我看不到別的,只看到自己朝他跑去的模樣。
“我輸了。”我說。
累得直喘,心髒猛跳,我彎身雙手撐在膝蓋上,望着他那雙破舊的軍鞋,我突然很想笑,大聲地笑,輸了也笑,我俯視的視野裏逐漸出現他蹲下來瞧我的面容,也許是劇烈運動讓他的雙頰緋紅,他純情得像一只林中小鹿。眼含笑意,端詳我片刻,突然,他朝我伸出手,将我攬在懷裏,在我左臉右臉各吻了一下,最後,在我尚未反應過來的震驚中,他那兩片濕潤滾燙的唇,覆蓋在了我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