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2
第3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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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萊利……”
我聽見我的名字磕磕巴巴地從那兩片漂亮的、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嘴唇裏飄出,我擡頭,看向比我高了一個頭的他,故作冷漠地點頭:“是我。”
他眉頭皺了皺,露出友好而疑惑的笑容,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他聽不懂英文,是的,一開始我們有語言障礙,這很正常,即使我有幸讀過大學,可誰也沒叮囑我去學習俄文,任誰也不知道命運會安排這樣一段寄與。
我伸出手指向自己,然後沖他微笑,他挑起長長的、麥田般金色的眉毛,然後彎起了湛藍的眼睛。
“阿爾弗雷德·萊利。”我用英文說。
“阿爾弗雷德·萊利。”
他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這回發音很準确,嗓音清澈,帶着笑意。我把肩上的槍帶朝內拉了拉,轉身順着營地周圍的小路朝前走,他跟了上來,與我保持在一個速度,今天我們所在的部隊輪到我執勤,他所在的部隊則輪到他。
應該描述點景色,畢竟我記得很清。夜裏下了點雨,洗盡了硝煙,露出天空本身的淡藍色,地平線與河流的盡頭相連接處,架着一道彩虹,紫色尤其濃郁,像上了霜的藍莓。春日林間綻放一種雪白的燈籠似的名為Schneetropfen的野花,簇生在林邊田壟邊,點綴在綠茸茸的草地裏,像垂頭靜待佳音的森林精靈。說到森林,這林子裏有雲杉、冷杉還有樹幹發紅的榉樹,連綿成片,密密叢叢,沉默如巨人,偶爾也會随風歌唱。道路的另一邊,鵝卵石在河邊安靜地沐浴陽光,一只通體雪白的水鳥振翅而飛,從我和他的上空掠過,飛向托爾高的殘垣斷壁。
當然,還應當描述我們。經過前一天晚上的狂歡,宿醉讓我的步伐軟綿無力,他卻走得很穩當,我們倆的軍靴在河畔的泥濘小路上留下一串淩亂的和一串規整的腳印。第一次結伴而行,我毫無交友的喜悅,只是悻悻地朝前走,想要将昨晚的那件事從腦海裏驅逐。感受到他在我身邊以及時不時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便更無心欣賞風景。我嚼着根幹草,放空思緒,努力不回憶昨夜鬧騰的一切。
昨夜,關于這個歷史性的夜晚,也當訴說一二。畢竟比起我們兩人,這一夜更為人所知。我們只是在這夜裏尋到彼此的人,在歷史上毫無稱道。昨日兩軍正式會師後,在托爾高城內辦起了晚宴,這座城市被德軍遺棄之後,滿目瘡痍,花了不少功夫我們才找了處完好的建築,在周圍平地上搭建起晚會的場地。這場晚會将作為我們的會師儀式和慶祝大會。
煎雞蛋,烤面包,煮沙丁魚,把午餐肉罐頭切成薄片夾在黑乎乎的列巴裏……物資缺乏時代,兩軍将自己的物資傾囊而出。這的确是出于真心和喜悅,昨天我看蘇聯人都覺得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個兒高,臉白,說話跟機槍似的突突個不停,用一雙在戰争中尚未磨砺掉天真的眼睛瞅着你——或者說,瞅着你的槍,你的裝備。
他們是群好奇的年輕人,雖然我也是年輕人,但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股我們美國人所沒有的純真,就像一個懵懂卻機靈的孩子。這種氣質在他身上更為明顯,他是喝第聶伯河的喝水長大的孩子。
但僅限昨天,我對蘇聯人存有好感,自從昨晚的鬧劇後,我決心要與這群人劃清界限。
這都怪伏特加,我想,伏特加該為此負責。雖然我之前喝過這種烈性酒,但還從沒覺得有這麽好喝,或許是因為物資的缺乏讓我覺得一切都珍貴,生命的易逝讓我更珍惜眼前,又或許是因為痛失好友的我正需要酒精的安慰。總之,我一個人霸占了整整一瓶,嚼着魚幹,大口将伏特加往肚子裏灌,在我們的對面,我的上尉和對方的上尉抱在一起,就像久別重逢的知己,打着酒嗝,滿臉通紅,用彼此聽不懂的語言傾訴衷腸,。
“我說,阿爾弗雷德,你怎麽變成個酒鬼了?”我聽見我的戰友艾文從後面攀上了我的肩,要從我手裏搶伏特加。
“滾開,婊子養的。”我給了他一拳,他樂呵呵地咧開一口白牙跑了。我打了個嗝,發現自己的酒瓶裏就只剩下一口,“見鬼,見鬼……”
我搖晃酒瓶,把自己從桌子前移開,像只覓食的動物在酒肉叢林裏找尋伏特加。不知道是誰撞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在唱歌時把口水噴到我臉上,我酒氣熏天罵罵咧咧,只聽見隐隐約約的音樂在人群中如甜蜜的香氛四散開來,人越來越擠,這間所謂的“宴會廳”快被我們這些在生死線上滾上了一圈後的亡命之徒擠塌,我漫無方向,只想喘口氣和繼續灌上幾口酒,終于,我憋足了勁兒從人群中鑽出來,朝前踉跄幾步,撞在了某個人的身上。
“啊,是你!”當這個人惶然回頭時,我認出了這張臉,我還記得他,這個白天和我握手的蘇聯人,漂亮的俄國佬。我樂呵呵地抓住他的軍服——這粗糙的、破爛的軍綠色棉服,問:“有酒嗎?伏特加,你肯定有!”
他皺眉——哦,他總是皺眉。很顯然他沒明白我在說什麽,只是把我的手從他胳膊上卸下去,嘴裏嘟囔了幾句,我沒聽懂,不耐煩地說:“酒呢?給我酒,伏特加,俄國佬,伏特加!”
他愣了愣,嘴角上揚的時刻我就知道他分辨出了伏特加這個詞,我頓時眉開眼笑,挽起他的胳膊,甩起無賴,一口一個好兄弟叫得十分親熱,他只是安靜地笑,然後又說了些什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心裏納悶,就聽到周圍變得越發哄鬧起來。
聲音夠大,可惜我聽不懂,只聽到噓聲一片,這才不耐煩地轉頭。突然,我發現人們都圍在我們身邊,擰着眉頭嘴裏罵罵咧咧,我吓了一跳,低頭這才看到這人手上的口琴。
“阿爾!人家在表演呢!”這時,我聽見我的上尉在人群中向我吹口哨,“夥計們,阿爾這小子也要表演,快!給我們來一段!你不是在布魯克林跳過踢踏舞嗎?給我們跳上一段,不然可不讓你出去!”
我愣在原地,頓時清醒了幾分,這才注意到這是塊被人群圍在中央的空地,方才我聽到的音樂聲就是從這人口中傳來的。而他,只是低頭含笑看着我,似乎也在等待我的表演,不,他聽不懂英語,他并不知道我被要求表演。
“他要表演踢踏舞!(俄語)”這時,人群中傳來熟悉的、沙啞的聲音,來自于今天忙了一天大顯身手的翻譯員小姐(實際上她是某位參謀秘書,據說讀過大學),此聲一出,口哨聲四起,鼓掌的鼓掌,吆喝的吆喝,而與我近在咫尺的這個人,雙眼驟然睜大,閃現出一片叫人心動的驚訝而又期待的光芒。
“踢踏舞,踢踏舞,好啊,踢踏舞!”
他用俄語低聲歡呼,後退幾步,加入了鼓掌的隊伍,慷慨地把舞臺讓給了我這個從來沒想過要跳過踢踏舞只是想要找瓶酒喝的倒黴蛋,我先是咧開嘴傻笑,自欺欺人地覺得這肯定是喝醉後的幻覺,而後在越來越小的舞臺中,和衆人不約而同拍手打起的節拍中,我意識到布魯克林的街頭霸王不得不要淪為笑柄一回了。
不過阿爾弗雷德自小就混跡于街頭,年不過十五就扛起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芝加哥打字機在街頭血拼,布魯克林的哪條街道的大牢沒蹲過,到最後還鬧翻了好不容易考進去的學校,向來置生死與臉面置之度外,別說跳舞,就要在這裏表演噴火都不在話下。我聳了聳肩,潇灑地将手中酒瓶一扔(後來羅曼說是我這個動作迷倒了他),煞有介事地朝起哄的“觀衆”們鞠了個躬,還朝他眨了眨眼,打了個響指,說了聲“music!”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拿起口琴開始演奏一曲節拍歡快的曲子。
我讓回憶飄向兩年前布魯克林大橋附近的那個需要花整整五張票子才能獲得入場券的舞廳,在向軍隊報到之前我和邁克爾——前不久死在諾曼底腸子流了一地的我的好友,通過幫助黑手黨混混倒賣酒水賺到的錢去奢侈了一把,當晚黑人演員們表演起了踢踏舞,他們亮閃閃的白牙和性感女郎身上鑲嵌水晶的舞服一樣耀眼,我和邁克爾商量表演結束後一定砸下重金包下兩個姑娘。
可是現在,我讓回憶收縮,掠過邁克爾那張可愛的圓臉,掠過女郎們馥郁的腰肢和大腿,集中在黑人演員們身上。我專注于他們的動作,也做出同樣的動作。當然這可不容易,我的腿擡不了那麽高,落下時也不夠铿锵有力,軍靴上沒有木板,發不出響亮清脆的聲音,我只是勉強踩着節奏,閉着眼,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裏。
是的,陶醉,或者說逃避,可是……可以說我忘乎所以,在周圍一片口哨聲和起哄聲中得意忘形,又或者說,将記憶收縮本就對于我這個舊傷未泯的人來說根本不現實,我根本集中不了,因為邁克爾的臉在不斷朝我微笑,吸引我的注意力,就好像他還活在那個金光閃閃充滿音樂的夜晚,就好像他正端着杯香槟對我書我們也得做一回“上等人”,就好像他柔軟的腸子沒有散落在諾曼底那片污穢的海灘上,就好像他還活着,活在這裏,與我一同在跳踢踏舞……
我猛地蹲下又站起,把腿踢得老高,蹲下,踢高,蹲下,踢高……進入到忘我的狀态後我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雙腿,直到吱呀一聲,撕裂聲後一陣冷風向我胯下吹來,我的右腿才朝我發出警報,我驚叫一聲,意識到了什麽,連忙捂住撕裂的褲裆和抽筋的右腿!
這無疑又是一個笑料,周圍的笑聲排山倒海似的朝我襲來,我雖依舊微笑,卻突感羞愧,正打算一瘸一拐地鑽進人群逃之夭夭時,一名蘇聯的老紅軍,年紀大概又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朝我走來,笑眯眯地把手落在了我的褲扣上。
他一邊笑一邊搖頭,顯然被我逗樂了,可他手中不停,抓住我的褲子不放,嘴裏還在念念有詞。我聽不懂,也反應不過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撇他的手,這時吹口琴的那人也來了,頂着張由于大笑而缺氧的紅臉龐就來幫這位老同志來拽我的褲子。饒是脾氣再好我也急了,嘴裏罵聲不斷,不斷掙紮,奈何大腿抽筋,周圍人又起哄一片,我不明就裏,只能慌張地向人群中我的長官投以求救的目光,而那個真正的酒鬼卻笑得直打嗝,完全把我交給了這群蠻橫的俄國佬手裏。他們嘟嘟囔囔一片,不久後我就被摁在地上,稀裏糊塗就被人把褲子給扒了下來,只剩條內褲和抽筋的腿。我大聲咒罵,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借着酒勁就抓住這個吹口琴的就要扒他的褲子。
他被我吓了一跳,急忙撇開我的手,可我死也不放,抱着他的腰把手伸進他的棉大衣裏摸索他的皮帶扣,我胡亂地摸,也不管摸到什麽別的,他被我弄得臉上再也挂不住笑容,連忙朝人群中呼喊,這時那名累得夠嗆的翻譯員小姐終于從沙丁魚罐頭般混亂擁擠的人群中擠了出來。
“縫褲子!”翻譯員小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維奇亞耶夫老同志是要幫你縫褲子!”
我雙手霎時僵住,又是一陣冷風吹來,我的屁股頓時一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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