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4
第5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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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的确震驚,畢竟對我來說這是第一個來自于男人的吻。過于突然,來不及弄清這吻的含義,但我很喜歡他唇上的味道,淡淡的甜,生命的氣息,于是我沒有推開他——按照他後來說,是我讓他震驚了,因為我摟住他的腰,含住他的下唇,狠狠咬了一下。
他迅速松開我,不解地注視我。
這時蘇聯小姐們跑了過來,我确信她們看到了我們兩個男人之間這奇怪的吻,這足以在美國軍隊把我們送上軍事法庭的吻,可她們卻絲毫不在意,甚至沒表現出任何不自然。這時我才明白,也許這個吻是屬于某種斯拉夫的禮節。我承認,在剛才的那一瞬,某種新奇的想法從我腦海裏掠過了。
“您輸了!”翻譯員小姐說。
“您叫什麽名字?”我問。
“我叫娜斯塔霞·伊萬諾夫娜,她是熱尼娅,瞧,那位紅着臉的是索菲亞,還有瑪特廖娜……”“好啦好啦,我又輸了,我可記不住這麽多人。”我舉雙手投降,“我叫阿爾弗雷德·萊利。”
“我知道,你的槍上有寫,今早薩連科同志還問過我你的名字怎麽讀呢!”
我瞅了一眼薩連科,他含着股尚未從驚訝中恢複的出神的笑,沉默不語地盯着我們。護士小姐們開始和他說話,他柔和地回應,接過了遞給他的一簇野花。
“娜娜……”我聽見薩連科口中突然蹦出“NANA”這兩個簡單的音節。
“嗯?”娜斯塔霞轉身看他。他抿了抿嘴,鄭重的神色攀上了他的面頰。他說了一段話,娜斯塔霞一邊點頭,一邊看我。
“他說你輸了,你得把軍大衣還給他,還有,你要記着,你欠他一個要求。”
“好啊,我記着!”我拍胸脯保證,朝他挑眉,我以為他會露出滿意的笑,可他沒有,他只是凝視我,用一種想要剝開我的目光,試探我。
我在這目光中突然感到不快,倒不是因為他,而是剛才自己過火的舉動,我咬了他,天知道我是怎麽想的。這是奇怪的沖動,絕無戲弄的成分,更無存心在他心中留下特殊印象的嫌疑。我只是這麽做了,如同我對待世界一如既往的荒誕态度一般,我在他唇上留下了荒唐的齒印。
他在控制自己盡量不要去觸碰嘴唇,我能看出來,可那兩片可憐的嘴唇依舊在不自覺地蠕動,好像被什麽給粘上萬分不舒服似的,也許是惱火的陰霾,我想。可這種動作他做出來卻拘謹得可愛,仿佛發出無聲的邀約誘惑我再去咬上一口,尤其在他不自覺地輕咬下唇的時候,我難以抑制地臉紅了。
後來我們和小姐們一同朝營地走去,他沒有再同我說上一句話,并且,他的目光在躲閃我,當我将軍大衣遞到他的手上時,金色的眼睫毛垂落,他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懂,我笑着,等待娜斯塔霞的解釋。娜斯塔霞看了我一眼,說:“他今晚在斷橋巡邏。”
“什麽?”
娜娜露出微笑,說:“他只說了這麽句話,還要我進一步解釋嗎?”
“不用。”我聳肩,滿不在乎地說:“誰關心他在哪裏巡邏。”
娜娜撇了撇嘴,挽起薩連科的胳膊,在薩連科耳邊說了些什麽,薩連科若有所思地瞟着我,一言不發,在思緒萬千的神情中轉身和娜娜朝蘇軍的營地走去。他們離開的方向,目光所及之處,是托爾高城東南邊正在籌備搭建的臨時醫院,美蘇雙方将在那裏對傷員進行就地醫治,另外,城內的德國人——如果有需要的話,老弱婦孺可以在這裏讨上一點食物和藥片。這是我們的主意,蘇聯人沒這麽好心,他們恨德國人。但美國人的參戰,老實說,我認為是本性難移。我們愛打仗,打完仗後當好人,過救世主的瘾。
城內一片混亂,比起在殘垣斷壁當中“探險”,我更願意在河畔的營地,看易北河平靜無瀾、緩慢流淌的模樣。吃過午飯後,我躺在河邊的草地假寐,聽周圍美國人和蘇聯人費力交談時所發出的哄笑,偶爾也會有槍聲,他們在打水鳥。狙擊美國人不是蘇聯人的對手,可狙擊槍,蘇聯人的莫辛納甘美國人可看不上。總之,這是一種交融,兩個國家的歷史性的交融,毫無隔閡,在上層将領的號召下,恨不得給對方掏心窩子。這是即将到來的勝利的喜悅所帶來的短暫的真誠,經歷過地獄般死亡的幸存者總是容易對對方敞開心扉,就像熱戀中失智的情侶。我猜測薩連科對我也是這樣。不需要娜斯塔霞解釋,我知道,他在對我發出邀約。
他想和我做朋友,就像此際很多蘇聯人對美國人所做的那樣,也如同美國人對待蘇聯人,每個人都會找上一兩個聊得來的,就像配對。一個螺絲栓擰上了螺絲帽。他親我也是因為斯拉夫人慣有的習俗,發出邀約是因為他看出來我也有對他交流的欲望,更何況昨晚和今早我們已經成為了朋友。沒錯,我坐起身,吐出嘴裏的幹草根——可問題是,當我咬過他之後,我的那股想要靠近他的欲望,消弭了。
很奇怪,我知道,但人有時候就是如此。就像某人很期待聖誕節,卻在買回聖誕樹挂上最後一顆星星後突然失去了興趣,在地毯上抽上一根煙後,把這棵無辜的聖誕樹給扔出了家門。不過,與其說是失去了興趣,還不如說是畏懼滿足之後的空虛。
可是,當日暮西沉時,易北河流淌黃金時,我在經過一個下午的放空後,最終聽從雙腳的命令,在例行點名後背起槍,來到了斷橋。
這橋并不美麗,無論是從建築學還是從直觀角度來看,它就是一座普通的鋼架式的橋梁,何況還被炸成了歪斜扭曲的模樣。兩岸邊的橋墩依舊穩固,河面上卻被炸成了三段,一端落在水裏,一端高高翹起,中央的橋墩托起它的軀體,就像一個居中折斷的人。它不平衡,擺出頹喪、不顧一切的姿态來,灰塵遍布,鏽跡斑斑,踩上去搖搖晃晃。然而,易北河的波光、橋墩下柔軟的綠草地,卻如它的安眠曲,讓人舍不得怪罪它。它只是睡着了,在硝煙過後,遍體鱗傷地睡着了。
我朝橋墩走去,腳步很慢,故意留在夕陽的身後。人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水鳥在金色的河面蕩起潋滟的漣漪。橋墩下我看到了一塊沒能熬過冬天的苔藓,枯黃色的,沒有浸着水的綠茸茸的表面。我靠着橋墩坐下來,于陰影處等待周遭的聲音消弭。易北河從金色變為濃厚的墨紫,閃耀銀白的月光,我坐着,什麽也不想,直到聽見悠揚的口琴聲,随河風向我湧來。
我從橋下走出,朝他擡頭,他站在橋上,垂首看我。吹完一首曲子,朦胧月光中,他對我露出分明的微笑。
十米開外有腳手架,我順其而上。當我的手可以夠到橋面時,他已經在上方等我,就像初次見面我将手放在他手心那樣,我抓住了他朝我伸過來的手。最後一級臺階,他突然很用力,我整個兒的生命重量,仿佛都被他拉進了懷裏。
不,是我的确撞進了他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