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啞然
啞然
良辰把兩人見面的地址約在了君豪大酒店一樓的咖啡廳,高躍第一反應就覺得不太對勁,怕是有事情發生了。
果不其然,等他停完車上了電梯,剛踏出一只腳,擡頭就瞧見良辰那張絲毫沒有表情的俊臉,神色冷峻得周遭空氣跟着凍結了一般;即便此時此刻見到自己出現在眼前,良辰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的起伏……
“良辰……”不知為何,高躍聽到自己這聲再正常不過的招呼裏竟滿是心虛。
“你來了。”良辰擠出一絲笑,卻比哭還難看。
高躍不禁木然,心裏的不安驟然翻滾:“你還好吧?”
“嗯,不太好。”良辰實話實說,一雙眼直直盯着兄弟,似乎想從他臉上看一遍過去十年的歲月。
“……出什麽事了?良辰。”對于良辰的直言不諱,高躍顯然始料未及,正打算擡腳朝東側咖啡店走的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看良辰,“你怎麽了?有些奇怪。”
“是吧……我們進去談吧。”良辰又是一記比哭還難看的苦笑,這怪異又瘆人的笑與其說是給高躍的,不如說是給他自個的。
高躍狂壓住心裏的陡然詫異,跟上了良辰的步子,一前一後朝咖啡店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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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子,你和時光,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高躍正端起咖啡杯喝第一口,良辰偏偏在這時開口,又偏偏這樣一句——高躍措手不及,身體因為苦澀液體驟然封喉起了劇烈的咳嗽,整個背部跟着上上下下起伏得厲害。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良辰遞過來一張潔白的紙巾。
高躍錯愕有餘地接過眼前的紙巾,擦了擦嘴:今天的expresso苦得讓人難以置信。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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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等着。
高躍堵着。
“在溫哥華,我一直都喝Double Expresso。”良辰再一次開口,盯着杯子裏的咖啡,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
“嗯?”高躍不知如何是好:良辰剛剛的問題,讓他內心焦急萬分,卻沒有一個完美的答案可以立馬給他。
“因為比起這些年失去時光的痛和苦,這種咖啡帶來的苦意,根本不值一提。只是——”良辰頓了頓,拿起杯子,緩緩送了一口到嘴裏,繼續道,“只是,時間長了,我總是習慣感受它香甜的那一部分,到後來,就分不清這樣的美好是自欺帶來的幻覺還是它本身真的存在過真的擁有過……”
“良辰——”
“小清是我的女兒,是時光十年前給我生的女兒,對吧?”
眼前的良辰一下子紅了眼眶,史無前例的語塞讓高躍覺得無處安放此時此刻窘迫萬分的自己:“良辰——”
“這十年來,你一直陪在她們母女兩個身邊,是吧?”語氣裏有了些明顯的哽咽。
“是……”明明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錯,可高躍的心底已經有了不淺不淡的愧疚感,這種滋味讓他很不自在。
“所以,躍子,你為何要瞞我?瞞我十年……”
四目相對,一樣的雙眉緊鎖,一樣的糾結萬分,一樣的千言萬語凝于一時。
“良辰,你是怎麽知道的?”高躍終于做好了直面的心裏建設。
事到如今,一切只能坦白開來。
既然他與時光已經決定結婚,那麽或許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良辰。
前前後後十年光陰,他,時光,良辰,無論對誰,都該有個交代了,這樣,往後的日子,才能坦然向前。
“陸子琪告訴我的。”良辰并不打算隐瞞。
高躍聽到這個名字,卻猛然倒抽一口涼氣——時隔十年,起點的人竟都齊了:“這個混蛋——”
“沒我混蛋。”良辰插入,嘴角浮笑,全是冷意。
“良辰,你——”高躍本就提着一顆心,這會瞧着眼前良辰的反常,莫名起了擔憂。
“躍子,我沒事,我很好。”良辰錯開了視線,直直瞅着自己那根奇形怪狀的無名指,似此時此刻的他,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時光她——這些年,過得可還好?”良辰的聲音裏忽然抽走了大半的力量,再次擡頭,迎上好兄弟的目光,不再躲開。
他需要有個可信的人告訴他一個可信的答案,或許只有這樣,他對心底愛着的那個女孩,歉意可以少那麽一點,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他也在意,也渴望。
“時光和——孩子,她們都挺好的。”高躍心裏沒底,但并沒有打算把過往的十年歲月如數慢慢細說給眼前這個男人聽。
即便到了此時此刻,他對良辰的防備,一點都沒有減少。
良辰,是他的兄弟,可如果自己一疏忽,極有可能會給時光母女倆帶去傷害,就像十年前那般,事後再後悔,怎麽也無濟于事。
若真如此,他高躍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他的時光,再也不能受到十年前那般的傷害。
所以,同樣的錯誤,他高躍絕對不允許自己犯第二次;而且他也為難,對于良辰,顯然過去十年他過得并不輕松,如若自己真把當年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他該會有怎樣的自我懲罰,高躍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他冒不起這個險。
所有做這一切的動機,他高躍不過是在奢求一個兩全:護住時光母女兩人的同時,讓自己的兄弟得到救贖。
良辰終是把他自己逼得太緊,怪得太深。
高躍懂了,所以無法假裝視而不見。
一邊是兄弟,一邊是所愛,他必須盡全力穩住,他不能退,亦不能倒,更不能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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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時光——你、們,進展到什麽地步了?”
“我們——打算結婚了。”
又是一段空檔的互相沉默。
祝福的話良辰無法出口,高躍垂下頭去,去看手中的咖啡杯。
遲早,他們三個人,是需要坦白的。
在時光卷進來之前,那就先讓他們兩個男人把一切說開,殘忍的未必是壞事。
“躍子,十年前,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指什麽?”直覺在有意無意地提醒高躍——他似乎漏掉了什麽。
“所有,所有的一切,前前後後,發生的一切,發生在時光身上的一切,我都想知道。”良辰停了下來,看着高躍慢慢皺蹙的雙眉,“你會告訴我的,對嗎?躍子。”
陌生的語氣,讓高躍打心底覺得不舒服:沒有一絲挑釁,沒有一絲強迫——亦沒有一絲溫度。
到了此時此刻,良辰會為時光母女倆和任何人拼命,高躍一點都不懷疑。
只是,良辰和他相比,誰才是那個真正有資格為了時光她們可以與全世界對抗的那個人?
“良辰,事到如今,當初的事再提已沒任何意義。你已經有了婚姻——”
“不,這個婚姻讓我覺得惡心。”
良辰忽然粗暴打斷,讓高躍一個措手不及,半張的嘴良久都出不了一個字。
“我打算離婚了。”
又是突如其來的一句,像炸彈般直直投進高躍的心裏,轟出滾滾疑雲。
良辰的斬釘截鐵讓高躍覺得不寒而栗,他不知道良辰說這話對自己意味着什麽,但顯然,與時光不會無關。
“離婚?”
“恩。”良辰緊握雙拳,回想着來見高躍前聽陸子琪說的種種,胸口覺得除了惡心還是惡心。
“你已經決定了?”高躍忍不住再次确認,心裏的直覺似敲鼓,密集似的不安奏起。
“是,決定了。”良辰冷語着,頓了頓又加了句,“而且越快越好。”
“哦……”高躍再次埋頭去喝手中的咖啡。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麽?”良辰再次緊逼。
“什麽?”高躍擡頭,思緒雜亂,了然無章,腦子裏時不時竄進來紮着一頭彩辮對自己含笑不語的時光。
“十年前,到底是怎麽回事?”
良辰似乎在誤會着什麽。
此時此刻,再次聽到他提起“十年前”三個字,高躍心中默默自言自語。
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高躍也想知道。
可即便随了他們兩個的願,知道了一切,又能改變什麽?
夾雜其中的人、事、還有時間,早就往前走了三千多個日夜:物非,人非。
“良辰,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問。你、我,時光,都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高中生了,我們各自的生活,也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字一句都讓高躍甚覺難受,可理智告訴他,必須安安靜靜地把心裏的話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對良辰說個徹底,否則對誰都是一種額外的殘忍。
時光不會喜歡拖拉的事,包括情。
所以,他必須利落處理。
“變化?”良辰的目光忽然有些抽離,喃喃跟着重複道,而後視線一個聚焦,重新有了光亮和精神,“不是的,躍子,我還是我,你還是你,時光她——肯定還是那個時光……只有小清,是老天派來的小天使——孩子她——”
“良辰,時光她從未對孩子提起你的存在。”話出口得有些着急,把高躍自己也吓到了,脫口而出背後的心理讓他覺得有些可怕。
空氣凝結,似良辰的臉色,毫無波瀾。
“……時光她、肯定很恨我吧。”良久,一句無奈。
“不,良辰,時光她應該不恨。這十年,她不恨,也不愛。”毫無預兆的苦澀滿心,高躍無法自欺,眼前的氣氛讓他無法躲藏,“不過時光她說她會努力走向我……”
“哦……”良辰手腳冰涼,有那一剎那,覺得高躍的聲音像是敘述自己和時光愛情故事的旁白,他口中的那個“我”是他良辰,并非他人。
“十年前,你毫不猶豫地決定娶虞昕語——那個肚子裏懷的并非是你孩子的女人,那天晚上,時光打電話給我……當我趕到時,她倒在門口的座椅上,不斷地流着血……後來,母女兩個總算有驚無險,都活了下來……良辰,這輩子,我怕是再也不會給你傷害時光她們母女兩個的機會,一點都不允許。”
往事如煙,在高躍眼前倏然飄過,最後那一句話話裏的堅決不容任何人挑釁,尤其是眼前坐在對面的這個兄弟。
高躍突如其來的告知,話說得簡略,幾處刻意快速帶過,卻足以讓良辰的一顆心顫抖不已,恨不得自抽大嘴巴:難以想象那一年,時光到底經歷了什麽。
良辰了解高躍,理智起來異常可怕的一個男人,這樣刻意簡略的話語,他許是在全力克制心中的憤怒和難受。
“躍子,你喜歡時光多久了?”蒼白無力,卻掙紮着還剩一點希冀。
“很久——比你久。”坦誠最适合眼下,高躍不想再為任何人編些善意的謊,因為最後騙的都是他自己。
“我明白了。”三十年來,從未如此刻這般無力,良辰不想認,卻唯有認。
一直以來他誤以為他還有一點資格——還有一點資格再見時光再愛她一次,殊不知,十年前的那一天,早就宣告了一切。
若沒高躍,他許是還有一丁點微弱的希望,可眼下,高躍要娶時光了。
高躍要娶時光了。
時光也會努力走向高躍的懷抱。
“良辰——”
“嗯?”
“沒事……”高躍終是不忍心,中止了親口向自己最好的兄弟“索要”祝福。
除此之外,這樣的“索要”也會暴露他內心的不自信。
“嗯……”
“陸子琪那個混蛋是跟你說了什麽麽?”高躍猛然抓住了剛剛遺漏的重點。
“沒什麽了。”良辰盯着自己那根廢指,覺得一切已經太晚了,所有的一切,都晚了。
“好吧,如果你現在不想說,我不勉強你。但如果你之後想找人說,一定要找我。”高躍自覺洞悉了良辰幾分情緒,便溫和地說道。
“好。”
夜色寂然,了無生氣。
兩個男人各自沉默,各自望着窗外,各自啞然。
歲月抽離,面目全非。
願意停留的只不過是各自的一廂情願,時間不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