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別走
別走
終是慢了一步。
走到樓梯轉彎處的剎那，往下那道縫隙裏，良辰一眼瞧見了那兩個身影，确切地說，他是先聽到了高躍的講話聲，身體一僵，視線才投向腳下。
幾乎于同時，良辰本能地一把抱起身邊的孩子，大步回跨樓梯兩三步，而後一鼓作氣，疾走上了三樓。
在三樓樓梯口，良辰屏息放下了浩澤——完全沒有看到孩子臉上的驚愕與不安。
一大一小誰都沒有吭聲，就那麽愣愣地傻傻地茫然地互相杵着。
不知過了多久，良辰聽到那個清脆如風鈴般的童聲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屏着的一口氣終于緩緩放了出來。
于那一刻，良辰忽然看到了一臉惶恐的浩澤，就那麽靜靜地、木然地昂着小腦袋盯着自己，一句話都沒有說。
或許是因為太過緊張，浩澤的臉竟有一絲絲慘白。
“那個——浩澤，我們走吧。”良辰本想說點啥，安撫下被自己舉動驚着了的孩子，話一出口卻不知該說啥，只好作罷，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給孩子。
“好——爸爸。”良浩澤終于低下了小腦袋，順從地跟在後面，一步踩着一步，一起下了樓去。
路過二樓樓梯口的時候，良浩澤若有所思地側頭望了一眼：教室門口，早已空無一人。
走廊的地面，靠外的半片已經完全被淋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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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下車匆忙，忘了帶傘，良辰只好先讓孩子在一樓走廊處躲雨，自己飛奔回車內。
一兩分鐘後，良辰把車子直接開進了校園，麻利地打開一把黑色自動長柄傘，走到孩子面前：“走吧，浩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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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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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時捷駛離了耳城第一小學的校門，沖進了茫茫大雨之中；很快，就随車流往某個方向一路前去。
答應帶浩澤去吃點好吃的，良辰忘得一幹二淨；于他心頭，揮散不去的全是關于時光和她的女兒，還有高躍。
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良辰不敢想，卻想了。
本該發自肺腑地為他們感到高興，可他并沒有如願做到；他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小小的心理表情，會那麽難。他連自己的思緒和心情都控制不了，他還能控制什麽。
什麽都由不得他了。
後座的浩澤一直輕聲喊着“爸爸慢點、爸爸慢點”，良辰卻置若罔聞；直到口袋裏的手機鈴聲乍然響起，良辰才猛然回過神來，透過後視鏡，看到一張緊張到了極點的小臉，終于松了松踩油門的腳。
全身上下，良辰都覺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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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終于到了父母的別墅門口，良辰卻有些遲疑了。
岚惠和虞昕語幾乎于同時從屋內奔出，一人一把傘，下了臺階，直沖車來。
“哦呦，這雨太大了！我的小寶貝，來，小心點，奶奶撐着傘，慢點。”
孩子在兩個女人的小心呵護下，爬出了車內，鑽到了傘下，而後上了臺階，到了屋檐下，轉頭去看坐在車內紋絲不動的良辰。
“良辰，怎麽還坐着，下車吧，馬上就可以吃飯了。”岚惠再次下了臺階，走到車子一側，敲了敲窗。
良辰轉頭看了母親一眼，見她正地對着自己笑，便微微點了點頭，側身去取擱在副駕駛位上的長柄傘。
這一切，虞昕語都看在眼裏。
即便大雨肆無忌憚地沖刷着車前玻璃，隐隐約約之間，虞昕語還是看清了良辰不同于往日的情緒狀态。
半小時前，陳叔還在學校時，打電話過來，說良辰也來了學校接浩澤，當時虞昕語忍不住喜出望外；可眼下，卻怎麽也無法繼續開心下去，良辰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有事情發生了。
再者，浩澤望向良辰的神色也不太對勁。
虞昕語了解兒子，亦從未見過孩子這般神情——那種擰着的感覺像是心裏費解透了，迷惑極了。
良辰下了車，右手照例習慣性地插入褲兜，兩三步就上了門前臺階，并沒有打開左手握着的黑色長柄傘，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懶得打開。
虞昕語視線随眼前這個男人而微移，這會見他擡眼來看自己，便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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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兒子，在公司還習慣麽？”岚惠先是給孫子、兒媳各盛了一碗湯，再是給良辰盛了一碗，唯獨沒有給坐她右手邊的良瀚文盛一碗。
“還行。”良辰簡短兩字，看起來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一句。
“那就好，好好幹吧，兒子，良氏終究會到你手裏。”岚惠兩個白皙的臉頰上一直帶着不深不淺的笑意。
“額。”良辰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微蹙了下雙眉，擡頭去看父親——發現他也是淡淡地笑着，一句話都沒有說。
虞昕語第一次聽到婆婆說這樣直白的話，一時也搞不清楚她的用意，聽起來倒并不像是說給她聽的。
可若不是，婆婆為何要這樣刻意強調一番？
浩澤也在，她這樣說是不是有些……
再看公公，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和往日倒沒什麽分別，還是一樣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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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不傻，睡前躺在床上，睜着雙眼，冥思苦想，剛才差一點點，他就對媽媽說出口了。
關于在學校發生的事，關于爸爸認識時小清的爸爸媽媽，卻在下樓梯時突然抱起自己逃到了三樓，像是在躲什麽人，除了躲時小清的爸爸媽媽，他想不出爸爸還有可能躲誰。
而這些的這些，說到底，可能是爸爸的——秘密。
雖然爸爸從頭到尾都沒有讓自己替他保密，但良浩澤明白一點，那就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做讓爸爸不開心的事。如果他真的不小心做了這樣的事，爸爸可能會更讨厭媽媽，也會更讨厭他的。
好不容易得到了爸爸的一點點重視、一些些在乎，他不想就此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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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虞昕語試着靠近，輕輕去握良辰的手。
良辰一下子避開了她的手，并沒有轉身去看躺在同一張床上的虞昕語。
許久。
彼此都沒任何動靜，亦沒任何話語。
“早點睡吧。”
“好。”
房間裏空調打得很低，兩人身上各自蓋了一床薄毯。
“明天搬去我那吧，帶上浩澤。”又是背對着低沉一句。
“好的……良辰，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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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人嬌媚似水，想的全是身邊人，和他剛剛講的那句話，暗自竊喜；一人眉頭緊鎖，念的都是天邊人，和傍晚時分的小女孩，黯然神傷。
他們一家三口的畫面，為何他那麽羨慕？
不、不對……他羨慕的是高躍。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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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學校接上小清，高躍就覺得她今天有些怪怪的，一直默不作聲，假裝不經意地偷偷瞅他。
好幾次，高躍視線掃過去，孩子趕緊撇過頭去，假裝在看車窗外，可她嘴角的笑卻來不及藏回。
會有什麽事，讓孩子偷偷開心成這樣？
高躍試着想從時光那知道些一二，可每次目光所及，時光都一言不發地望着車窗外，一直這個姿勢，都沒見她轉頭過。
高躍難免有些擔心，得趕緊把她們送回去。
今天雨實在太大，所以他們從公司開出來後，打算接上小清，就直接回去了。
高躍的車在翠越小區門口一側停了下來：“時光，稍微等我下，我去買下飯。”
“好，小心點。”時光已經連續一個禮拜沒有做飯了。
每到這個時候，整個世界不是壓着層層黑雲就是下着滂沱大雨，攪得人壓根就沒有心情燒飯煮菜，所以，只能靠外賣或者小區門口這家快餐店解決每日的晚餐。
過去一禮拜，高躍忙着應酬，也就沒和時光她們一起吃過晚飯，今天終于得了空，就一塊過來了。路上他問她們晚飯的事，誰知母女倆幾乎異口同聲回應他叫外賣；可這種歪風斜雨天，外賣不一定能完好又及時地送達，三個人商量了下，最後一致決定買快餐拿上樓去吃。
“小清，什麽事情這麽開心？”高躍剛下車去，坐在身旁的女兒忽然噗呲一笑，而後自顧自地捂嘴樂了起來，時光不明就裏，轉頭好奇地詢問。
“媽媽，沒什麽。”稍稍停頓，時小清又繼續笑了起來。
“真的沒什麽麽？”時光微側身體，一臉認真地瞅着女兒。
“好吧，媽媽，我就是覺得高躍——叔叔真的太可愛了！”孩子說得一本正經，那神情倒像是一個大人在評論一個孩子。
時光聽了有些哭笑不得：還好此刻高躍不在車上。
成語“童言無忌”四個字，是形容這種情形的麽？
時光越想越覺得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幾分鐘後，高躍回到了車上，把手裏的打包盒小心翼翼地遞給後座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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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躍叔叔。”時小清見時光進了卧室，便一溜煙跑進了廚房，見高躍正在搗鼓原汁機，便走到他身旁站定，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怎麽了？小清。”高躍轉頭看了一眼孩子，而後把一截截切好的香蕉段依次放了進去，随後又把一杯鮮奶倒了進去，啓動了機子。
“沒什麽，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會。”
“是嘛！”高躍一愣，給了孩子一個燦爛的笑容。
面對孩子突如其來的“坦誠”，他有些雲裏霧裏。
“高躍叔叔，你在做香蕉牛奶嗎？”時小清瞅了瞅垃圾桶內的香蕉皮，立馬找到了新話題。
“對哦，香蕉可以使人的心情變好。”不知怎地，高躍嘴裏無意識地溜出這麽一句。
嗯，他想讓情緒低落的時光心情可以好一些，哪怕只有一丢丢轉變。
“原來如此，那等會好了，我先給媽媽拿一杯過去。”
小清平時就古靈精怪，沒想到這種時候，接話接得那麽默契，高躍忍不住在心裏暗暗感慨。
“好的，快好了，你把媽媽叫出來，可以開飯咯。”高躍指了指掩着房門的卧室，示意孩子去叫她媽媽。
“好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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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等你手頭這個項目結束了，要不要放個假，好好休息下？”飯桌氣氛有些安靜，高躍喝了一口杯中的香蕉牛奶，開了個話題。
“怎麽？”時光細眉微微向上一挑，有些不明白高躍這麽說的用意。
“我就是看你這段時間太辛苦了，這個城市又是梅雨季，想着你可以挑個天晴的城市，國內國外都可，好好去玩一趟。”高躍留意着時光的神色，并沒有什麽不對勁，和在車上發呆的模樣完全兩樣。
“老板，我每年的假期都是移到暑假和小清一起過，今年還是這樣吧。”時光一口回絕。
“額，別叫我老板，怪怪的。”時光一句“老板”毫無預兆，叫得高躍很不習慣。
“好吧，總會習慣的。”時光話一出口，自己卻先一木，覺得這話乍聽之下似乎話中有話，可她剛說時心中想的只有“高躍的确是自個老板”這一層。
高躍濃密細長的睫毛微微一顫，把時光這話聽到了心裏去：一年又一年，這樣的天氣，時光她真的能完全習慣麽？
他不得知。
“那行，那就照舊，給你攢到七月份。”高躍側頭朝小清笑笑，發現她竟一直盯着自己，還稍稍有些出神。
這一次，時小清并沒有立馬躲開高躍的視線，而是朝他咧嘴一笑，而後往自個嘴巴裏猛塞了一口飯，轉頭去看時光：“媽媽，什麽是梅雨季？”
“梅雨季是一種自然氣候現象，這個時段會持續天陰有雨，因為正逢江南梅子的成熟期，所以叫做梅雨季。”高躍搶先一步回答了孩子。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時小清又是笑嘻嘻地埋頭扒了一大口飯。
高躍滿臉不解地重新去看時光，四目相對，卻是同樣的納悶不已。
時光也想知道她的女兒怎麽了，整個人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種反常的快樂。
吃完晚飯，還早，七點都沒到。
時光陪小清在書房看視頻，高躍在客廳處理電子郵件。
半小時後，時光起身，出了書房，見高躍仍專心于電腦前，便走到他面前：“高躍，你要喝茶麽？”
“也好，那就來一杯。”高躍擡頭，沖時光笑笑。
“好的。”時光轉身回了廚房，往北鼎養生壺裏灌了水，放到底座上，開始燒水。
時小清聽到外間的說話聲，屁股就坐不住了，趕緊從書房走了出來，直往高躍身邊湊：“高躍叔叔。”神神秘秘地輕輕喊了一聲。
“怎麽了？小清。”高躍停下了在鍵盤上飛速打字的雙手。
“你今天能不能別走了？”孩子扭扭捏捏地說出了心中想的。
“嗯？”高躍一下子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麽了？”
“外面雨還很大，你可以睡在客廳哦。”
“……”這麽多年，高躍雖偶有在這睡個午覺，但從未夜間留宿過。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時光從未開口，他也不想讓她為難。
“怎麽樣？高躍叔叔，可以不？”孩子仍是一臉期待地等着——等一個明确的回應。
“小清——高躍叔叔工作的時候，不能随便打擾。”時光從廚房走了出來，嚴肅一句。
女兒今天果然很反常，上一次對高躍說這樣的話還是剛上小學的時候，當時被她好好教育了一番，自那後，就沒再提及……想不到時隔兩年後，還會重新說起。
“時光——”高躍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時光，欲言又止；再看看孩子，仍是倔強地望着他，全然不顧時光怎麽說，似乎還沒有放棄，一定要等到他點頭為止。
“小清？媽媽在和你說話，你在聽麽？”見女兒遲遲沒有反應，時光走到了她的身旁，低頭确認。
“……”
“……”高躍忽然有些為難起來，他第一次見孩子這樣——對于時光的話竟無動于衷。
“小清？你怎麽了？”時光突然發現女兒的兩個眼眶紅了，就那麽一剎那的事。
“我、我就是希望……爸爸可以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克制了許久的時小清終于一吐為快！
她想要一個爸爸，已經想了很久很久。
今天在學校，她終于得到确認，高躍叔叔就是她的爸爸，那為什麽就不可以留下來過夜？
她也想像班上其他同學一樣睡前有爸爸在一旁講故事，閉眼前和爸爸說晚安，一早醒來有爸爸一起吃早飯。
她的爸爸媽媽明明經常見面，經常在一起吃飯，經常一起來學校接自己放學！
可為什麽就不能痛痛快快住在一起……
高躍和時光雙雙啞然，一怔一楞，誰都不明白怎麽回事。
誰也無法立馬接上孩子說的這句話。
“好不好？”已是近乎懇求的語氣。
高躍于心不忍，很想對孩子點頭，如了她的願，可時光不吱聲，他不敢輕舉妄動。
時光喉嚨發緊得厲害，她想開口跟女兒說道理，可當着孩子的面她無法輕而易舉地說出“爸爸”兩字。
時光忽然想到活到現今三十年歲月裏，于她而言，這兩個字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一份無法言喻的極度陌生；恍惚間又有一種悲從中來的錯覺，因為她的女兒，十年間，也不曾擁有這兩個字。
她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怎麽了。
時光甚至覺得此時此刻她才是那個應該被說教的小孩。
可是她的家長呢？
她的母親呢？
外面的大雨，瞬間狂湧進來，恣意沖刷着時光的內心，頃刻之間便把所有的曾經都洗滌得一幹二淨，不留任何容人可尋的痕跡。
“你沒有——爸爸。”高躍眼睜睜地看着時光咬牙吐出一句，當下心裏湧起一陣酸楚：這樣殘忍的畫面，終究還是發生了。
“時光——”高躍起身，看着時光扭頭沖進卧室，關上了房門。
孩子楞在原地，又驚恐又茫然，兩行清澈的淚順着臉頰無聲而下。
“小清——來叔叔這邊，沒事沒事，別哭……”高躍有些慌了，第一次覺得束手無策的滋味，竟讓人這般無所适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