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死穴
死穴
快到五點了,高躍臨窗而立,視線落在下方某處:外面的天灰得恐怖,雲層已經壓得很低,大有一副山雨欲來的蓋勢。
時光在跟的項目快接近尾聲了,今天見她氣色不怎麽好,接了小清後便讓她直接回去了。
自己手頭還有一些文件需要落實,下面的人都等着,只好留了下來。
過去一周,良辰這個人像失蹤了一樣。
打電話不接,發微信不回,好不容易晚上抽出時間去了他的別墅一趟,也黑着。
高躍一想到這,太陽穴就隐隐作痛,直覺告訴他自己這個兄弟回國後狀态一直有些不穩定,也不知是不适應新的生活還是因為其他什麽事——其他他并不知情的什麽事。
高躍有些擔心他。
想找個機會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又覺得除了往事,別的似乎也沒什麽可聊的。
可往事裏的部分,除了高三那半年的事,其他也所剩無幾——而那半年,發生的盡是些讓彼此都不開心的事,甚至都是令人不堪回首的事。
聊往事吧,誰都避着真正的話題,誰都不敢随意扯開,那等于沒聊——或許比沒聊還令人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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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監,有位陸先生找您。”秘書目光有些發憷,鼓足勇氣走了進來。
果不其然,她的新任上司倏地一下轉頭過來,毫無表情地盯着她看。
“陸先生?”良辰輕描淡寫一聲,面色平靜。
“他、他說您一聽他名字就會知道他是誰,硬是堅持讓我來通報一聲。”秘書小心謹慎地察言觀色着,想着萬一眼前這個男人神色突變,她好及時住嘴,不往下說,誰知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張平靜臉,那些深邃的五官這會特別平和,于是索性壯着膽子把話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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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你把電話接進來吧。”
“好的,總監。”
良辰想起陸子琪那張臉,在華東總部的管理層任職名單裏,市場部第一個名字就是他,秘書沒有反應過來只能說明他是用私人電話打進來的,并沒有使用公司內線。
所以,想必他這會找來是因為私事,并非公事。
“新官上任第一天,感覺很不錯吧。”果然是陸子琪,一副油腔滑調的口吻。
“找我什麽事?”良辰與他沒到可以張口就來寒暄的關系,冷冷發問。
“放輕松點,我們的市場總監。”陸子琪慢條斯理地回應,似乎就是來閑聊的。
“給你五分鐘。”良辰不想自己的思緒被一直打斷下去。
“得!這脾氣,像誰呢?像良董事長吧!呵呵——我打這個電話來也沒什麽事,就是想約你見一面。”陸子琪稍稍正了正語氣。
“什麽意思?”良辰下意識看了看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談談我兒子的撫養權。”陸子琪原本想着對方可能會直接挂斷自己的電話,誰知他并沒有如此,心裏多少有些意外。
既然對方脾氣還算尚可,他就幹脆說個明白。
“呵呵,有意思。”良辰不置可否,似笑非笑。
“幾個意思?”陸子琪突然一陣緊張,右手的五指猛地發了力,手機被握得緊緊的。
“沒其他事,挂了。”一個無聊的電話,良辰作勢要挂電話,腦中又記起一事,“對了,華東市場今年的業績,等你的表現。”
“等等——有其他事!”陸子琪聲音裏有些急了,趕緊補了一句。
“什麽?”
“關于時小清。”在兒子的撫養權面前,其他任何于他陸子琪而言都不重要。如果能拿來利用,有所價值,那正合他意。
“時小清?”良辰語氣裏終于有了起伏,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皺了皺雙眉,不明陸子琪提它何意,腦子裏閃過的卻是時光那張不施粉黛的臉,冷冷瞧他的模樣。
“電話裏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出來見一面吧,我保證你會不虛此行。可能還會特別感謝我。”陸子琪邪邪一笑,人生的意外不掘一下都不知道會那麽驚人。
“好,時間地點?”良辰無法對此無動于衷。
即便事到如今,時光與他已經不太可能發生點什麽了,哪怕只是零星瓜葛。
“得,爽快,我喜歡。這是我的個人手機,你用你手機打個電話過來,我把時間地點,短信發你。”陸子琪如釋重負,他沒想到約良辰見一面可以這麽簡單,原本還以為會困難重重,怎麽得也得碰壁個兩三次吧。
不過,電話那頭那個五分沉穩五分冷漠的聲音,跟記憶裏當年那個行事莽撞、脾氣一點就炸的形象,有了很大的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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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陸子琪的短信進來了,良辰手指一滑,看到“一點咖啡”四個字,不知怎地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再看時間,卻是這周五晚上。
也是,陸子琪在裏面待了那麽多年,與這個社會脫節嚴重,又在華東總部市場部經理這麽重要的職位上,眼下又是公司一年中承上啓下的重要時期,他欠缺的地方毋庸置疑肯定很多,時間固然會很緊張,估計若非這次見面,平時都不會回耳城。
只是,陸子琪選一點咖啡又是為什麽?
他當年既不是耳城一中的學生,與李哥更沒什麽交情可言,一點咖啡于他能有什麽特殊意義?
還有,父親關于陸子琪的事,是打算就此一直隐瞞下去了麽?
至于時小清——難不成他陸子琪打算故技重施,利用報複高躍從而達到再次打擊他的目的?
這會不會太異想天開了些?
暫不說他能不能接觸到這個孩子,他身上所謂的身世也不過是上一輩各自的選擇,與他又有何幹。
對于陸子琪進入華東總部後的種種表現,良辰已經了如指掌,只是多少讓他有些意外。
他原本以為陸子琪不過是做份工作混口飯吃,誰知竟那麽拼,還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定下那麽高的銷售目标——十年前的賭徒性格,十年後并無二致。
良辰了解父親的脾氣,既然他敢把陸子琪放在那麽重要的位置,說明他是信他的。
就像把自己放在集團CMO的位置,出發點絕對如出一轍。
只是,父親這麽安排的用意是什麽,總不至于是讓兩個兒子PK吧……
若真如此,簡直是對他良辰的一種侮辱。
不是他瞧不起陸子琪,而是他壓根就不屑于與這樣的人比。
真正能麻木人心的永遠只有工作,至少對他良辰來說,很适用。
在國外如此,回到國內也如此。
只要可以讓他暫時不去想時光,哪怕天天忙得廢寝忘食,他也願意。
比起精神上的煎熬,肉身的這點透支根本不值一提。
那個小女孩,确實有時光的影子,一樣看一眼就讓人過目難忘。
良辰略顯痛苦地把頭埋到雙手掌心,陸子琪一個電話,擾了他過去一周來好不容易穩下來的安寧。
外面的天地已一片黑沉,雨勢湍急,瘋狂地沖刷着整面玻璃牆,似在蓄意挑釁它的承受力,稍側耳聽一會,便覺得心更煩意更亂,怎麽也消停不了了。
晚飯時間早過,可良辰卻一點胃口都沒有,亦沒什麽饑餓感;空洞迷離的目光,再一次定格在手機屏幕——“一點咖啡”四個字上。
那個時候,他的世界連空氣都特別清甜,那是戀愛的人才能捕捉到的幸福。
時光就坐在他的對面,專心又耐心地給他講解難題,時不時莞爾一笑,臉頰上揚起的緋紅讓他的一顆心怦然不已。
時光總是點一杯摩卡,說喜歡可可味躲在咖啡和奶油之間的調皮,喝到嘴裏,那份別致的苦中帶甜一溜煙就跑到了人的心裏,特別神奇。
所以,他也總是點一杯摩卡,因為想感受與戀人同一份的心情。
那個時候,在窗邊的兩人世界,他以為,就是天荒地老的滋味,海角天涯的碎時光也不過那般。
有時候,他們也會在晚自習下課後一起跑去一點咖啡,夜光浮動,窗明幾淨,時光雙眼裏全是璀璨奪目的星星,他就那樣呆呆地看着,癡癡地笑着,仿佛時光就是他的世界中心,一刻都無法移開注意力。
後來,他去外地看籃球賽,聽到高躍被人砸傷眼球送醫手術的消息,連夜風風火火地趕回耳城,多方打聽,終于知道背後是陸子琪指使傷了自己的好兄弟,絲毫都沒有猶豫就單槍匹馬去找他報仇……
再後來,一切就都失控了,超出了他的意識範圍,直到他站在虞昕語身旁,茫然不知所措地接受一群不相幹的人笑意吟吟的祝福,他也随他們一起笑着,心裏卻不知為何笑。
有那麽一剎那,透過虛晃的人群,他似乎看到了時光,揉了揉眼,那個角落卻空無一人,許是他眼花了,那個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他一直笑只是因為覺得可笑。
是啊,至今都覺得特別可笑的——可笑。
一個人失魂落魄地逃到國外,把自己關在沒有光線的房間裏,不吃不喝,視自己為敵,不停地跟自己別扭着,終于大病一場……也不知從何時起,一點點重拾往日的知覺,慢慢地重新站了起來,而後開始把自己埋到沒日沒夜的創業之中……
十年療傷路,走得累累瘡痍,待他徹底醒來時才發覺外面的世界早已滄海桑田。
過去的三千多個日夜裏,他就像一只困獸,圈出一個修羅場,鬥的卻是他自己。
人前安靜無恙,人後自舐傷口。
年幼的時候,他以為成年是潇灑的代名詞,于是畫虎類犬,學着成年似的為人處事。
可真到了心理成年的年紀,他才發現,潇灑可以屬于年幼、可以屬于少年,唯獨不可能屬于成年。年幼時那些自以為潇灑不羁的選擇,之後都得用一年壓着一年的不潇灑買單,一點通融都不會有。
于是,才明了,年幼時那些天真幾近荒誕的熱血,才是活着的真谛。
時間,一開始就給了所有人最理想的機會,那是最接近奇跡的生命時刻。
一旦錯過了,再想擁有,會變得特別遙不可及,甚至,一生無望。
在這一生重新牽起時光的手,意氣風發地漫走在歲月裏,終成了徹頭徹尾的癡人說夢。
而這樣的畫面,曾幾何時,是他深信不疑的,一眼就能瞧見的美好未來。
時光,成了他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