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死忍
死忍
早上答應今天在家做楊枝甘露給女兒吃,時光捋了捋垂下來的幾縷劉海,對着窗戶,給了自己一個鼓勵的笑容,轉身走向冰箱,得準備下這道甜品所需的各種食材。
打開冰箱後,時光看了一圈,發現西米和淡奶都用完了,忘記補充了。
在家裏窩了一天,加上剛才那一陣發呆,讓時光的心裏有些沉悶,外面的雨仍淅瀝地下着,倒可以出去一趟,小區對面有一家專門賣甜品食材的店鋪,正好買齊下材料,順便就當散個心。
時光回了卧室,換上一套輕薄的黑色運動套裝,又挽起一頭黑發用電話圈紮了個簡單的馬尾,拿了把傘,而後素面朝天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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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點甜品食材店顧客并不多,時光徑直往淡奶貨架走去。
這家店一直都很在意細節,一排荷蘭進口黑白淡奶,清一色地奶牛圖案朝外擺放,統一又規整,強迫症顧客看了也會打心底覺得舒服。
時光取了正中間的兩罐,放入了購物籃。
有一段時間沒來,店裏淡奶品牌增加了些。
黑白淡奶下面一排是一個叫捷榮牌子的,以前沒見過,原産國标注着馬來西亞。
時光微微仰頭,去看最上面那一排,一個碩大的鮮紅“囍”猝不及防地跳入眼簾。時光木然一怔,腦海中一瞬空白,而後才看清楚囍字上面印着兩個藍色的小字,是這款淡奶的品牌名——“雙喜”,側頭望去,一排紅“囍”,在這區區方寸之地連結出一條怪異的鮮活。
時光啞然撇回自己的視線,這片淡奶貨架前只有她一人,似乎有點可笑。
在自己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她是見過這樣的場面的。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有生命的紅色,全是生動的喜慶,它們盯着突然闖入的她,就像看一個懵懂不知世事的小醜,質疑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從頭到腳全是格格不入的氣息。
呵。竟還記得如此清晰。
時光在心裏甩給自己一聲譏諷,側身離開了淡奶貨架,随便拽了袋西米,而後直奔收銀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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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完單出店,外面的雨比方才大了一些。
雨滴争先恐後地砸到傘上,倒像是卯足了勁要把傘面砸穿,在她心裏鑿出那段不為人知的狼狽過往。時光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步子開始緩了下來,猶豫是否要在店沿先躲躲雨,等雨勢小一些再走。
看了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還早些,高躍那邊應該不會這麽快就回。
紅綠燈口就在前方不遠處,再走幾步便是。
可不知怎的,時光的兩只腳變得有些不受控制,低頭望望,一雙棕色運動鞋上已經濕了一些雜亂的雨漬,也不知是踩到的還是濺到的,這會竟覺得有些份量。
或許是覺得等在店沿的樣子會有點傻,時光嘗試着繼續往前走,雖然慢了些,但十字路口近在眼前,無形中化成一股力量在吸引她一點點向前,與其駐足停下,不如一鼓作氣,畢竟回家的這條路并不長。
路口的綠燈來得及時,時光擡頭匆匆掃了一眼,轉身踏入斑馬線,纖瘦的身影瞬間融入人行橫道上人來人往中。
城市規劃帶來的變化與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份子休戚相關,小區門口的這條路一年比一年寬,到如今兩側的綠化帶已經“瘦身”成形同虛設的一遛,可路的擁擠卻一點都沒有改善,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甚,人和車把所有的空間都填滿了,一切的一切早就不是時光記憶中小時候的樣子。
這條回家的路,時光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看它。
可有些存在,即便有意無意地被忽視,它們總是不聲不響,跟着人一路向前,在歲月裏留下同行的軌跡。無所謂有朝一日能驀然察覺,它們的意義就是簡簡單單地存在。
所以,有時候,物确實比人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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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三四條斑馬線。
時光微微呼出胸口矜着的那口氣,雨水的清洌倏然撲入鼻尖,有個人擋在了她的面前。
時光微微擡了擡傘檐,一眼看到對方一只左手插在麻灰色西褲褲兜裏,露出的手腕部分圈着一絲紅色細繩,心中忍不住一頓:看起來很有力量的手臂,竟戴着如此細膩又醒目的配飾。
時光盯了幾秒,稍稍往上走了下視線,瞅到一塊勞力士綠水鬼表:呼,高躍也有一塊。
時光等了幾秒,可擋道的人卻紋絲不動,反而像是在等她讓道。
下意識輕皺了下眉,詫異難道已經跳到紅燈,所以對方是在等,時光撇頭用餘光打量右手邊來來往往的腳步:他們并沒有停下,所以仍是綠燈。
銀色的傘一下子被主人擡高了,傘面的雨珠猝不及防,紛紛滾落而下。
彼此之間距離太近,擋道的男人又很高,時光仰頭望去,四目相對的一剎那,雨聲徹底消匿。
這張俊臉,和記憶深處的并沒多大區別,只是……
只是眉宇之間多了些隐隐若現的憂郁,眼神裏有她從未見過的深斂,還有……
還有濃淺交織的悲傷,把一對黑眸襯得明暗難辨……
忽如其來的陌生,讓時光一個趔趄。
那只插在褲兜裏的左手瞬間扶住了她的手臂,時光垂下頭去,視線牢牢被鎖在那一絲紅圈上,內心深處浮起一記慘淡失笑:這條紅繩,竟是多年以前自己親手系上去的。
可這會瞧着,為何那樣生疏,那樣失真,又那樣令人難堪——是她給的,但她已認不得了,就像眼前這張臉,曾幾何時讓她怦然心動朝思暮想,而眼下卻只剩視同陌路的荒誕,一淙一淙地在她心尖淌過,提醒她:物非,人亦非。
晶瑩剔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繼續滴在這條手臂上,綠色表盤卻始終幹淨清晰,紅繩已暗淡下去些許,時光突然感知到一股緊緊的力量,似要把她的右手手臂死死束住,不留一絲逃脫的可能。
時光驚醒,猛地掙脫,卻沒成功。
“時光,是我。”不輕不重,熟悉又陌生的一聲。
時光的眼眶末端湧起兩處熱意,倏然泛紅,無力感頓時襲心,滾滾四起:“你放開我。”
一雙倔強的眼再次對上那對黑眸,流波顫然,似噙着曠日經年的隐忍。
“好。”倏然松手,留下深深幾道紅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良辰望着時光白皙手臂上被自己抓過的痕跡,慌亂道歉。
時光沉吟不語,無聲地朝自個右手臂一睨,并未往心裏去,一把傘從左手換到右手,錯開了眼前人,擡起發軟的腳,屏息望前——“翠越小區”四個字就在眼前。
似素不相識的路人,就那樣風輕雲淡地在他的面前走過,明明第一眼目光裏閃過粼粼波動,一張臉卻沒有任何起伏——良辰噤若寒蟬,右手無名指起了刺痛,風馳電掣似的蔓延,須臾之間痛徹心扉,肝腸寸斷。
待他反應過來時,時光已進了小區。
失魂落魄般地急急追上,全然不顧踩下去的每一腳飛濺而起的水花,幾步之遙的路人紛紛驚慌側目快速避開,郁悶與迷惑同時挂在他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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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都軟綿失力。
每一步都艱辛異常。
每一步都茍延殘喘。
真是沒用。
走到了一條路的盡頭,時光卻渾然不覺,在該轉彎的時候卻沒有轉彎,擡頭已是一睹圍牆,心裏不禁罵了自己一句。
茫然轉身,卻見擋道的人再一次堵了她的退路。
傘面忽降,把他的目光擋在外面,亦把她的目光圈在一尺之內。
“時光,我想和你聊聊。”良辰望着怔怔不語的時光,看了看她身後的圍牆,不知她為何走到這裏。
時光微窘,意識到自己的走投無路被他識破了,頓覺無處藏身。
可即便如此,她也沒什麽可以和他聊的。
“時光,可以跟我說句話麽?哪怕一兩個字。”語氣裏乞求難掩,良辰的一顆心仍懸着、挂着、難着、痛着。
時光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硬是忍着那份覺醒的揪心——她怕自己一張嘴,十年的努力就全分崩離析了,而她,是斷然接不住一潰到底的落敗的。
所以,唯有死忍。
良辰扔了傘,兩三步便跨到她的面前,彎腰逼近,破了她最後一點容身之地:“時光,這些年,你還好麽?”
或許不把她的一顆心割裂,他是不會罷休了。時光頓覺心力憔悴,槁木死灰般地擡眼看他,沒了切膚之痛,沒了錯愕恍然,亦沒了最後那點希冀,就那樣萬念俱灰地看着他。
“時光……對不起……我……”低音哽咽,卡得很是怆然,只差淚下。
一首Endless Chain凄然響起。
良辰整個身體剎那僵住——這首《無窮盡的結》,是、是他高中時的手機鈴聲。
不知何時,雨已停了,時光卻才發現,顫顫地收了傘,解鎖了手機屏幕:是高躍。
視線模糊交錯了一秒,時光終是滑動接聽了起來。
“時光,我們準備回來了!小清這孩子快玩瘋了……”高躍興致勃勃地在那頭說着,全然不知電話的這一頭,這一幕。
電話裏的人自顧自說着,良辰自然識得是誰的聲音,當場驚愕萬分,懵在原地:“高躍”兩字清清楚楚地亮在屏幕上,不容任何人質疑——他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剎那,良辰驀地恍然大悟,如夢初醒,所有曾經讓他生疑的一切,瞬間都通順了,毫無縫隙地連了起來:原來如此。
“好,我知道了——”時光頓了頓,擡頭看了一眼,“我等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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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時光清晰又堅定地說了一聲,不知是說給她自己聽還是說給對方聽。
良辰鎖眉沉默,見她安然走過自己身旁,想開口挽留卻怯縮了,話到嘴邊禁了聲,滞在了喉間,再也沒有勇氣往前沖一步。
時光,終是在他的注視下,走掉了。
他魂牽夢萦了三千多個日夜的那個人,剛剛就那樣毫無眷戀地走開了,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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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躍回得匆忙,一心想着時光,完全沒有看到停在小區門口的那輛保時捷,自然也沒有看到呆坐在車裏一言不發的良辰。
倒是坐在後座的時小清,一眼就認出了這輛車子,忍不住撇頭望了幾眼。
路虎習慣性地在第一個過道轉了彎,良辰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時小清,那個相片上的女孩,真是時光的女兒,亦是高躍的——女兒。
父母的原因……高躍那天說的話猶在耳旁,良辰自覺太過遲鈍,反應終是慢半拍。
滿心荒涼,卻尋不到一個出口,哪怕只有咫尺之寬的縫隙,他的心徹底被堵死了。
轉頭,視線投向車窗外,徐徐掃了一圈,良辰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一次次枯等一宿的自己,如今終于等到了徹底頹敗之日,原來一直以來不是錯過,而是懲罰,下場是挫骨剜心。
只是,以高躍的經濟能力,為何還讓時光母女住在這樣破舊的老小區,沒有電梯,沒有物業,沒有停車位……高躍那個別墅,他的卧室,是标準的單身漢卧室,并未見任何女性的物件,甚至一絲絲氛圍都沒有……孩子名下的那個公寓,是他們一家三口即将一起住進去的新家麽……
良辰的牙根已被咬壓得棱棱,為了配合主人抵住那雙眼裏最後的不甘,它們只能假裝不懼。
良辰終是把車子倒了出去,在門口保安的注視下,駛離了翠越小區。
從此,他的人生再也沒有歸途,前方只剩空蕩蕩的無止盡。
他輸得一塌糊塗,對手是秒針分針時針一起走出的那個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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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這已經是自己回來後第三次喚時光,高躍看着她失神地攪拌着奶鍋裏的西米,一肚子的納悶,“你怎麽了?時光。”
還是沒有多大反應,鍋裏的西米已呈透明狀。
時光忽然擡頭,對着身旁的高躍莫名一笑,有些無法形容的心酸,又有些不露痕跡的克制,像是剛從一場難以平複的心殇之中清醒,又像是經歷了狂風暴雨後突然歸于死寂的漠然,怎麽看都讓人覺得難受又壓抑。
高躍突然很想抱抱她:“時光,剛剛你是不是出去了?”
“嗯……去買了西米和淡奶。”時光小心翼翼地把鍋裏已煮熟的西米撈了上來。
“好吧。”高躍似乎有些明白了,下意識以為時光只是想起了一些不開心的過往,所以才會剛剛那般,慶幸的是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你去客廳陪孩子吧,外賣應該快到了。”時光喃喃一句,話語裏沒多少波動。
“好的。”高躍聽出了她的乏力,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遲疑地轉身出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