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族債務
家族債務
歐也妮在教務處門口停下匆匆的腳步。
她合上眼,深吸口氣,讓自己因一路小跑而急促起伏的胸口平複下來。然後理平衣角,将散落的發絲推到耳後再簡單整理一下。
最後她挺直脊背,讓自己的微笑維持在無害而緊張的模樣上。單手穩穩地拎着行李箱,用左手叩響了門扉。
三下。
“請進。”一年級教導主任的聲音。
歐也妮推門而入,先低頭将行李箱擱到腳邊,再擡頭快速地看了眼室內。
辦公桌後端坐着的是她的教導主任。客座沙發和沙發側方共有兩名來客。
她目不旁視,先屈身向教導主任行禮。“抱歉,我來遲了。”
“不,你很準時。”
教導主任瞥了眼桌上的座鐘。雕花的秒針正悄無聲息地滑過XII 的刻度。現在正是分秒不差的16:00整。
對于學生的踩點抵達,教導主任沒有發表意見,只對她微微颔首,“請坐,格蘭傑小姐。”
一年級的教導主任是一位不茍言笑的四級青年法師。以他的年紀來說,能夠取得現在的職位和法師等級,可算是年輕有為。
但他本人并不喜歡整日應付這些鬧騰的一年級小崽子。不順心的工作令他常年眉頭緊鎖,外貌陰沉,看起來像是人到中年。
歐也妮并不怎麽害怕他。因為他的差脾氣還算是有跡可循。歐也妮知道該如何避開,有時甚至還隐隐覺得,這位教導主任對自己心存好感。
但真到了給對方添麻煩的時候,比如說現在,歐也妮不指望這位教導主任還能給自己任何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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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教導主任的指令後,歐也妮才讓自己轉身面向沙發,大大方方地看向教導主任的兩位客人。
這會兒出現在這裏的人,必定和自己的退學事宜有關,極有可能是自己被退學後的接收者。
要麽是格蘭傑家族的人,要麽來自退學通知上提到過的豐饒教會最高級財務機構。
最壞的結果,是來徹查自己父親死因的執法者。
歐也妮讓自己保持着拘謹的神情。突然被退學的小孩子,若神情鎮定自若,反而惹人懷疑。
但她也不能表現得太緊張,會顯得像是負罪心虛。于是她讓自己用隐蔽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兩位來客。
客座沙發和沙發側方,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很明确地展現了他們的主從關系。
站在沙發側邊的人是歐也妮認識的,格蘭傑家族的中年管家,維克托。
歐也妮在格蘭傑家族短暫居住的那段時間裏,對其人已有所了解。
管家維克托多年來服務于道格拉斯·格蘭傑,即歐也妮的生父。
由于主人脾氣乖戾,管家也多少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并養出了一副老年人才擅長的裝聾作啞、搪塞敷衍的脾氣。
而端坐在沙發上的那位,則是明顯的上位者。白色的長發和紅色的瞳孔,令他的血統昭然若揭。
——這位氣質尊貴的年輕人,一定是格蘭傑家族的近親。
血統不純且瘦弱的歐也妮,卷曲的頭發因常年營養不良而顯得纖細黯淡,比起白發,更像是淡灰的顏色。
而眼前這位神情冷漠的高貴青年,光滑鮮亮的頭發像水銀一樣筆直傾瀉,再用與瞳孔同色的精致緞帶束起。發絲根根分明,梳理得一絲不茍。
作為女性,歐也妮下意識地多看了幾眼那長發,然後作出判斷。如此光彩奪目的發型,多半得益于下人精湛的技術和熱情的打理,而并非出于本人的挑剔。
因為高貴青年的手掌根部還蹭着一點墨跡。
其一,此人本身并沒有潔癖;其二,他出行來得匆忙,并沒有為此事預留足夠的時間。
若非事出突然,就是不夠重視。
十分鐘前還在自己宿舍裏匆忙抄寫書籍的歐也妮,完全沒有因做下同樣的事情而感到心虛。
她向這位青年點頭行禮,“您好,請容我冒昧地詢問,您是……”
管家維克托适時而得體地介紹,“小姐,這位是您的叔叔,也是豐饒教會財務機構的高級執行官,道林·格蘭傑先生。”
既是來自格蘭傑家族的親屬,也是來自豐饒教會高級財務機構的高官。
此人的雙重身份,令歐也妮對自己所處的現狀有了更多猜測。
歐也妮适當地展現了一下錯愕,然後是合理的慌亂,“……叔叔?啊,抱歉,我失禮了。
“剛剛沒有認出您,家父并沒有向我提起過……”
她覺得對方不會放任自己表演一個無措的小女孩,畢竟這太花時間了。于是她裝作尴尬,表現得有些為難般地停下來。
內心在等待對方直擊重點。
“道格拉斯·格蘭傑已經死了。”
果然,對方略去了問號和開場白,一開口就是通知死訊。
措辭中并沒有體現出什麽兄弟間應有的親情。也絲毫不顧及這樣的消息會給正常的小女孩帶來怎樣的沖擊。
“雖未找到他的遺體,但監測魔法的結果确認了這一确鑿無誤的事實。”
“我無意與你認親。”這位叔叔垂着眼說道,“也沒有時間來聽你表達喪父之痛。
“如果你有的話。”他意有所指地補充道。
歐也妮假裝自己聽不出對方的含沙射影,她單手握拳擋在嘴前,用心想了想遠在鄉下孤苦無依的母親的處境,好讓淚水自然地在眼眶裏轉動。
她自己也厭惡這必要的流程,所以當管家維克托輕咳一聲時,她立刻裝作受到驚吓,将手放下,認真聆聽自己叔叔的講話。
“作為道格拉斯·格蘭傑的唯一後嗣,你将要背負他所欠下的所有債務。”這位豐饒教會財務機構的高級執行官,言簡意赅地通知自己的侄女。
“根據財務機構統計,道格拉斯·格蘭傑欠下的各方債款,合計約為四千三百萬單。”
叔叔道林·格蘭傑并沒有說出更詳細具體的負債數字,畢竟與前面的龐大數目相比,後面那些零頭已經無關緊要了。
單是這個世界的高級貨幣單位。
歐也妮在自己的生活中更常接觸到的基礎貨幣單位是铢。
一單約等于六百五十铢,其價值,大概夠歐也妮省吃儉用生活半個月。
折算下來,自己父親的欠債接近兩億八千萬铢。
歐也妮面色蒼白地深吸一口氣,“如果我沒記錯,格蘭傑家族擁有豐厚的資産。”
怎麽也不至于因為家主銷聲匿跡三個禮拜就光速破産吧……
難道自己這個父親就是因為投資失敗,眼看着大廈将傾,才铤而走險、孤注一擲想将女兒獻祭給異教的神明?
“是的。格蘭傑家族留下的資産遠高于債務。”叔叔道林·格蘭傑并不否認她的說法。
“但是根據道格拉斯·格蘭傑生前的遺囑,格蘭傑家族的莊園,以及他名下的幾乎所有財産,在他死後,将被分別贈予豐饒教會、隐秘學院,以及那些早年離開家族後獨自生活的親屬。
“雖然我的兄長為人處世多有悖逆之處,但這份遺囑,确實展現了他生前從未體現出來的慷慨大方。”叔叔道林·格蘭傑直言不諱,“包括我本人,也是這份遺囑的受益人。”
歐也妮的脊背上泛起寒意。她絕不相信能做出獻祭女兒這種事的自私自利的父親,會是樂意在死後大肆散財的人。
更何況,已私下信奉異教神明的人,絕無理由将財産捐贈給豐饒教會。
遺囑是假的。首先要質疑其最不合理之處。
“父親的遺囑中,沒有提到我和我的母親嗎?”歐也妮小心謹慎地問。
“只字未提。”叔叔簡短地答道。
管家維克托在此時說道,“小姐,自知曉您的存在,并将您接回家族,迄今不到兩個月,在此期間,舊主人并未修改過遺囑。”
言下之意大概是來不及修改。
可笑,像這樣的家族,內部發生任何人員變更,關于財産分配和繼承事宜的考慮都會立刻成為第一議題。
歐也妮的父親根本沒想過要留下女兒的性命,但管家和旁人不會知曉這點。就沒別人來過問遺囑的變動嗎?
要麽所有人都因莫名的理由排斥着歐也妮的利益,更甚于維護尊重家族的規則。
要麽就是正值盛年的道格拉斯·格蘭傑根本未曾立過遺囑,所以無從修改。
歐也妮越發懷疑是後者。
這份遺囑來得太過蹊跷。對自己過于不利,對別人卻過分有利。
“那些接受了父親遺贈的人,對于父親留下的債務,也無需盡到任何義務嗎?”歐也妮假作遲疑,然後怯生生地擡眼問道。
道林·格蘭傑居高臨下,快速看了一眼這位剛滿十一周歲的小女孩。“格蘭傑家族早就在道格拉斯·格蘭傑的手上分崩離析了,格蘭傑小姐。”
他生疏地稱呼着自己的侄女。
“我們所有人都早已和他斷絕關系。”
“如果你不曾出現的話,沒有繼承人的格蘭傑家族,将會在豐饒教會財務機構的指導下,對所有資産和債務進行結算和清償,之後才會進入遺産分配程序,按照遺囑對格蘭傑家族的剩餘資産進行分割。”
道林·格蘭傑并不在意這個女孩能否聽得懂,他冷靜地陳述,“但既然格蘭傑家族已有繼承人來背負債務的話,其他受贈人自然沒有義務來為格蘭傑家族買單。”
“但是我沒有能力負擔這樣龐大的債務。”暗自咒罵着這個世界不合理的繼承制度,歐也妮強壓下怒火,語氣冰冷地指出。
“那是你的事。”道林·格蘭傑漠然地說,“哦,還有債權人的事。”
“……教會的財務機構,就不擔心收不回債務,導致壞賬嗎?”
道林·格蘭傑沒想到這個出身鄉野的私生女能問出這句話,他多少有些詫異地再掃了對方一眼,然後解釋道,“你可能弄錯了些什麽。
“格蘭傑家族在豐饒教會這邊沒有負債。你需要面對的債權人,是與格蘭傑家族長期合作的各類供貨商,和借款人。”
“當然,應這些債權人的請求,教會財務機構将會作出合理的仲裁,比如說,在你清償債務前,財務機構會向學校申請将你退學,并發函通告教會管轄下的所有福音部門和派出機構,這些區域日後都不會再對你開放。”
也就是說,表面上主持公正,将歐也妮抛出來作為衆矢之的,讓中小商人承擔所有的壞賬,只有教會和遺囑受益人從中獲益,瓜分掉格蘭傑家族這塊肥肉,賺得盆滿缽滿,還能順順當當地抽身而退。
歐也妮不再掩飾鋒芒。她相信站在自己對面的這個人,或者說所有從遺囑中獲益的那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追究道格拉斯·格蘭傑的蹊跷死因。
追究真相對他們來說沒有好處。向他們示弱也不再有任何意義。
她語氣冰冷地繼續追問,“這些債務難道沒有擔保人嗎?”
道林·格蘭傑因她的态度皺了皺眉,直視着她,說道,“恐怕我得告訴你,以格蘭傑家族的歷史積累,不需要擔保。”
“而且,以道格拉斯·格蘭傑的個人名譽,也找不到人為他擔保。
“那些忽視風險的冒失債權人,”道林·格蘭傑語氣輕蔑地說,“現在知道自己的輕率了。”
是啊,自從道格拉斯·格蘭傑這一紙遺囑現世後,估計以後都不會再出現類似的情況。歐也妮苦澀地心想,我用自己的悲劇,幫你們上了堂金融風險教育課。
“我的時間并不充裕,不能無意義地耗費在此處。”道林·格蘭傑咬字緩慢,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鮮紅的瞳孔緊盯着她,“你還可以再向我提三個問題,格蘭傑小姐。”
歐也妮擰了下眉。她确信對方時間匆忙,更不樂意多花時間在自己的身上。
但作為有着貴族做派的上流人物,有必要特意提前起身,用氣勢來威壓自己嗎
歐也妮确實從對方的直視中感受到了這種威壓,未成年的小女孩本能就想要在比自己高大太多的成年人面前退縮。
她穩住了自己的腳後跟。
他們的做法裏,一定有漏洞存在!而且對方已經意識到不能将自己視作無知的小女孩,不能再任憑自己繼續發問,才想要立刻結束這場對話。
必須在這場對話結束之前,就找出他們的破綻。
否則,從此被所有教會機構拒之門外的她,将再也沒法獲得對話的機會。哪怕後續發現了新的證據,也沒有地方可以去申訴或對峙了。
三個問題……歐也妮咬了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