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疼
疼
白澤微微一頓,松開了嵇靈的手腕。
他皺眉:“淵主去留無蹤,此間又如此廣大,你知道他在哪嗎?又要去哪裏找他?”
太古三尊之一,豈是說見就見的。
嵇靈輕聲:“我知道。”
他苦笑:“他本來也沒有什麽地方好去。”
邪神冷漠的外表底下藏着顆溫柔的心,可惜從古至今,人們敬他、畏他、怕他,卻沒有人敢親近他,觸碰他。嵇靈現在想來,淵主對觸碰那麽敏感,拉着手腕便渾身僵硬,分明是這麽數千年來孑然一身,不曾和任何人親近過。
但淵主分明是喜歡的。
他喜歡皮膚相觸傳遞的熱度,喜歡地鐵上點到為止的擁抱,也喜歡初見時寒潭邊,那個突如其來的吻。
可惜頂着邪神的身份,沒人敢觸碰他一下,千年前,唯一碰過淵主的人是扶桑君,千年後,唯一碰過他的是嵇靈,甚至有謠言:說誰不慎碰到了淵主的皮膚,就會被丢進淵裏,被巨蛇啃噬吞咬,直到死亡。
但是這麽可能呢?淵主脾氣那麽好,他救過貓,給女孩子撐過腰,玩家給他寄來水母,他也好好的養着,那些星星點點的喜歡,他從來不曾辜負。
淵主從來沒被人喜歡過。
天地浩大,可惜離開了這別墅,淵主本就沒有什麽地方可去。
白澤:“你……”
嵇靈道:“不必為我擔心。”他笑:“今日晚飯之前,我定會回來。”
此時剛過了早飯點,外頭下了場小雨,他撐了把傘邁步出門,走到玄關,又回頭叮囑:“淵主房間的東西,先不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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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澤表情複雜。
他看着嵇靈撐傘出門,步履輕捷,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随意得仿佛是出門散步,而不是要去面對一位發怒的邪神。
北鬥站在他身後,抿了口杯中的人頭馬,感慨道:“扶桑君還真是一如當年。”
北鬥剛清醒的時候被嵇靈吓了一條,在嵇靈面前裝了兩秒的“忠善純臣”,後來聽說黑衣那個是淵主,他便偃旗息鼓,禀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有多遠躲多遠的原則’,繞回了自己房間,再沒出來說過話。
白澤看他,問:“當年的扶桑君是什麽樣子?”
初見扶桑君的時候,白澤年紀太小,只記得他那時快要死了,扶桑君将他從地上撿起來,動作很是溫柔,後來他伴随黃帝左右,再不曾見過扶桑君,卻一直記着扶桑君的救命之恩,心中一直将他當作半個父親,但現在……
白澤心情複雜。
北鬥喝盡杯中酒液,笑道:“我那時年紀小,也不曾見過,只聽說少年時的扶桑君随性恣意,從不相信有人天生邪祟,雲宮裏有人說淵主身負原罪,是見不得光的邪物,扶桑君嗤之以鼻,非但不将這些話放在眼裏,還時常翻出去找淵主玩兒,某次他強拉着淵主在人間游歷,甚至不慎将人家的莊稼燒了。”
白澤:“……确實是嵇靈能幹出來的事。”
他抹了把臉,看向房內的時鐘,此時剛剛過了八點,離晚飯還有十個小時。
嵇靈已經到了神女廟下。
神女們在竹林間或躺或坐,看見嵇靈,紛紛飄下來行禮,道:“仙上。”
嵇靈颔首打過招呼,看向漆黑的墓道,道:“我得進去一趟。”
神女們面面相觑,驚疑道:“仙上,這墓中的邪神可有異變?”
她們不了解淵主的身份,只以為嵇靈已經鎮壓了他,現在見嵇靈重返故地,都有些擔憂。
嵇靈搖頭:“個人私事。”
他這樣說,神女便沒有多問,移開棺材後側身讓開道路,道:“仙上,請。”
這地底還是濕滑陰暗,狹小逼仄的空間壓的人喘不過氣來,然而嵇靈故地重游,心境卻與之前截然不同,那時他有所顧及,小心再小心,這回他卻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早點找到淵主,然後将他帶出去。
幾個起落後,嵇靈落在了地下小湖旁,他燃起太陽真火,赤金色的火焰倒影在漆黑的水潭中,嵇靈巡視一圈,水面平滑如鏡,四周寂寥無人。
但是通過太古遺音上的契約,嵇靈分明已經感受到了,淵主就在周圍。
他的動靜不小,完全沒有掩飾行蹤的意思,淵主不可能察覺不到,現在這樣,只能是淵主不想見他。
嵇靈捧着火焰,信步走上寒潭,他在捆綁過淵主的扶桑數枝下駐足,繞過突起的岩石,将着不大的地方完整的翻了一邊,一無所獲。
淵主在躲他。
嵇靈修為弱于淵主,淵主刻意隐藏,他找不到。
嵇靈抿唇,在寒潭上坐了下來。
他将火焰随意放置在水面上,輕聲問:“淵主?”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地底,激起數道回音。
無人回答。
嵇靈又道:“尊上?”
依舊無人回答。
嵇靈嘆息一聲:“……長明。”
他的聲音放的很輕,簡單的兩個字咬在唇齒間,留下呢喃般的氣音,讓人想起秦淮河邊吳侬軟語的淺斟低唱,仿佛他叫的不是“長明”,而是……“郎君”。
水潭中的極細微地波動了,似乎有人對岸,不慎觸碰了一下。
淵主長明,長明是淵主的名字,可惜除了扶桑君,天下從沒有人敢這樣叫他,淵主已經太久沒聽過這兩個字了,以至于他都忘了,這是他的名字。
漣漪擴散開來,晃晃悠悠地蕩到了岸邊,嵇靈将手放入潭中,任由波紋撫過手指,他垂着頭,修長的脖頸彎下來,低頭注視着那一池擾動的水,又道:“長明,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很難受。”
“你不知道我想幹什麽,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拿你開玩笑。”
“你曾和扶桑君交心,卻被他鎮入地底,現在好不容易踏出一步,和我交心,結果卻發現我就是扶桑君,你覺得我是看封印失效,故技重施,想再度封印你,你的腦子很亂,所以不想見我。”
無人應答。
嵇靈自言自語,他的嗓音清寂,語調很輕,回蕩在寂靜空曠的地底,無端多了兩分失魂落魄的意味。
寒潭又生了幾圈漣漪。
嵇靈道:“老實說,我也從未想過,我會是扶桑君。”
“我失去了記憶,對之前的往事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你怎麽被封印的,我在其中又做了什麽。”
很長的沉默。
太陽真火閃爍着赤金的火光,将神靈清瘦的影子拉得老長。
嵇靈垂眸苦笑:“但是我知道,你不相信。”
扶桑君貴為太古三尊之首,舉手投足便可移星換鬥,他那樣的孤高,那樣的強大,他怎麽可能失去記憶?誰能讓他失去記憶?
別說淵主,嵇靈自己也不信。
更加漫長的沉默。
淵主站在石壁後,看向寒潭邊的神靈,地下昏黑,唯一的照明就是那團火,嵇靈的半張臉被火光照亮,半張藏在陰影裏,光暈模糊了他側臉的線條,那雙清貴漂亮的眉眼,無端顯得寧靜柔和。
久無人回應,片刻後,嵇靈站起了身。
太陽真火重新躍回他的掌中,神靈托起火焰,像是要走。
潭水再次很輕的擾動了。
淵主垂下眸子,袖中手指微動,什麽也沒說。
他的神色趨于冷淡,背身走向洞穴深處,心道:“果然如此。”
扶桑君是三尊之首,皓月群星拱衛的太陽,他肯屈尊降貴,留下來好言好語地說上兩句,已經了不得了,淵主冷待他,他自然要走。
淵主心道:“就該如此。”
他孑然一身數千年,唯二和旁人有交集,一次是扶桑君,一次是嵇靈。但對于淵來說,孤獨才是常态,他既然成了人人懼怕的淵主,合該在這地底,一個人度過千載歲月。
然而還不得他走出十米,身後的光芒忽然亮了起來。
淵主愕然回頭。
寒潭之上,燭光大小的火焰驟然升騰,煊赫的金光彙聚在神靈腳下,結成巨大的陣法,古奧威嚴的文字在陣法中交替浮現,将神靈整個籠罩期間。
嵇靈已經換回了神裝,長發披散下來,瞳孔化為赤金,他赤足踩在陣法之上,遙遙看向淵主的方向,一時間,淵主居然不敢看他,只垂下眸,看潭水中那暗金色的影子。
看着看着,他瞳孔驟然緊縮。
火焰即将交彙,咒言進入尾聲,淵主也認出了這陣法
——煉魂。
當時在封石村,望舒舉止奇怪,呆呆傻傻,淵主信口說要煉望舒的魂,因為這陣法霸道無比,人在陣中,便說不得假話,是用來刑訊逼供的最佳手段。
那時嵇靈堅決反對,因為煉魂陣痛苦無比,不但傷及肉體,還傷及本源,望舒已經癡傻,再傷及本源,後果不堪設想。
但現在,神靈居然将這陣用在了自己身上。
赤金色的光華在神靈的腳下流轉,頃刻之間,汗水從他的額頭滾下,嵇靈唇色蒼白,表情卻沒什麽變化,仿佛他腳下踩着的不是奪魂煉魄的大陣,而是再普通不過的潭水。
“來問我。”嵇靈輕聲道:“如果你不信,就來問我。”
淵主藏在岩壁後,不自覺地捏住了石柱,力道之大,竟然将岩石按下去了數個小坑。
“問我。”神靈平靜地看向對岸:“問我有沒有失憶,問我知不知道自己是扶桑君,問我從把你帶出去開始,有沒有一瞬間,想要對你動過手。”
淵主死死按住石壁。
頃刻之間,金芒即将交彙,化為完整的圓,屆時,煉魂陣成,即使嵇靈貴為扶桑君,在此陣中,他也要受燒灼煎熬之苦。
嵇靈垂眸,閉上了眼睛。
忽然,手腕上傳來一股巨力。
嵇靈手上一痛,眼前一花,腰間被人攬着轉了半圈,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再一睜眼,已被人強拉着拽出了陣法。
“诶诶诶。”嵇靈踉跄兩步,狼狽道:“尊上,輕點,輕點!”
“你是不是瘋了!?”
淵主斥道,他就在嵇靈眼前,距離不到半尺,此時正死死扣住嵇靈的肩膀,将他死死壓在石壁之上,嵇靈要掙紮,卻被他束着手腕舉過頭頂,半點動彈不得。
“嵇靈!”邪神怒道,他将嵇靈困在方寸之地。眸中是幾欲噴薄而出的怒氣:“你是不是瘋了?!”
他咬牙切齒的質問:“以你的經脈狀況,你怎麽能用煉魂?你怎麽敢用煉魂?”
望舒的經脈已經是一團亂麻,嵇靈比他更甚,望舒用煉魂會損失百年修為,嵇靈用煉魂,淵主不敢想象後果。
“尊……尊上,”嵇靈掙紮不得,他被淵主吓了一跳,氣勢便弱了半分,此時悄悄擡眼,見淵主眉頭緊鎖,臉色比知道他是扶桑君時還要難看,氣勢又弱兩分。
他微微動了動手腕,還是被束着壓在岩壁上,淵主扣得極緊,當真不給他留絲毫掙脫的空間,嵇靈便忽然抿了抿唇,毫無征兆地軟了聲音。
“尊上,手腕……”神靈擡眼看向淵主,火光映照着他的眉眼,眸中無端帶了點水光。
他小聲:“……疼。”
嵇靈: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