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初見
初見
嵇靈看了眼淵主背後緊閉的房門,問:“我們能進去說嗎?”
他們現在在過道,旁邊是二樓的公共衛生間,別墅按王程軒的審美裝修,細節處略顯浮誇,嵇靈稍一偏頭,就能看見馬桶上方騷包的橘紅花磚。
事情涉及扶桑君和淵主,是一等一的大事,就在這麽個奇怪的地方商議,嵇靈覺得別扭。
淵主用背抵住了房門。
他搖頭:“不。”
嵇靈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好藏的,心中好奇,但是扶桑君的事情顯然更為重要,他于是扭開了自己的房門:“那尊上來我房間吧。”
淵主手指微動。
他矜持颔首,剛要邁腿,前方嵇靈忽然頓住了,他的視線落在某處,僵硬了兩秒,而後居然也嘭地一下,将門關了。
淵主被擋在了門外邊。
“尊上,抱歉抱歉!”嵇靈的聲音從門板背後傳來:“我也得收拾收拾,您等兩分鐘,馬上就好!”
淵主:“……可。”
門內的嵇靈擡手,看着床上的那床被子,按住了額角。
這床被子還是淵主的。
嵇靈不是個挑剔的個性,之前在人間游離,給張草席他也能睡,那天從淵主床上換了被子,更深露重的,什麽商店都關門了,他将被子破損的地方縫好,打算将就一晚上。
後來事情多,嵇靈直接把這事兒忘了,被子一直在這裏,沒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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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他和淵主都是男人,沒什麽大不了的,可嵇靈就是莫名其妙的心虛,他将被子整個抱起來,一把塞進衣櫃,死死扣上櫃門,這才清了清嗓子:“尊上,進來吧。”
淵主推開了門。
漂亮的神靈脊背抵着衣櫃,耳朵也是紅的。
他們兩只紅耳朵對望了片刻,嵇靈咳嗽一聲,拉開卧室裏唯一一張椅子:“尊上,請坐吧。”
淵主問:“你坐哪?”
既然是談事,總不能一人站着。
嵇靈已經坐在了床上。
他本來在垂眸想事情,又像被燙到了一樣彈起來,為了掩飾這個動作,他從桌上扒拉開一袋小零食,硬是塞進了淵主的手裏。
“碧根果,尊上試一試。”
淵主不明所以,還是攏住手指,收下了小零食。
“見鬼。”嵇靈重新坐回床榻,心道:“我到底在心虛什麽?”
有朋友來家裏玩,位置不夠了,在床沿坐個邊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嵇靈莫名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受:淵主玄衣衮服、衣衫整齊的坐在椅子上,而他短袖T恤的坐在床上,衣櫃裏還有剛剛收好的淵主的被子,似乎馬上要發生點什麽,才對得起這個場面。
嵇靈扯過一個抱枕,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後才道:“尊上,我要說的事情,和扶桑君有關。”
碎裂聲響起,那袋碧根果被捏扁了兩個。
嵇靈擡眼,淵主的面上沒什麽表情,手中的動作卻洩露了情緒。
似乎每次說起扶桑君,他的反應都特別大。
嵇靈将假望舒君和加固封印的事情和盤托出,末了,嘆氣道:“扶桑君光風霁月,我從未想過,他……”
淵主掀起眼簾,冷冷道:“我倒是絲毫不意外。”
他嗤笑一聲:“扶桑本就是這樣背信棄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嵇靈問:“尊上,能和我說說扶桑君嗎?”
他略一遲疑:“比如,您為什麽會被封印在淵裏?”
說來奇怪,明明淵主才是邪神,可是在他身邊,嵇靈一點也不緊張,甚至直接刺探起他的幸秘,但在正神扶桑身邊,嵇靈卻如履薄冰,不敢多說一句。
淵主轉頭看他,并沒有說話。
嵇靈又問:“可以嗎?”
他滿臉懇切地看着淵主。
淵主停頓片刻,移開視線,斟酌道:“曾經,我很向往扶桑君。”
嵇靈吃了一驚。
日主淵主勢同水火,但現在,淵主說他很向往扶桑君?
淵主将嵇靈的表情盡收眼底,看着他驟然睜大眼睛,很是吃驚的樣子,不由惱怒起來:“我曾經向往扶桑君,很奇怪嗎?”
“沒有沒有。”嵇靈趕忙否認,又問:“哪種向往?”
淵主有點難以啓齒的樣子,片刻後,他平平道:“就是,一眼驚鴻,視若神明,然後想要靠近……”
嵇靈克制不住,高高挑起了一邊眉毛:“啊?”
憧憬扶桑君不奇怪,想要靠近扶桑君也不奇怪,所有雲宮的神靈都想要靠近扶桑君,就像世間的所有生靈都追逐着太陽。
但說這話的可是淵主啊!和扶桑君齊名的邪神淵主啊!
一眼驚鴻?視若神明?想要靠近?
扶桑君一張慈祥和藹普渡衆生的臉,整天繃着一個表情,塑下來能直接搬進廟裏當佛像了,還沒有他嵇靈長得好看,怎麽個驚鴻法啊?
嵇靈的腦子百轉千回,瞬間腦補了無數愛恨情仇,他的表情越發古怪,嘴角繃不住的抽動,不得已低頭遮掩,而後一擡頭,正對上一雙眼睛。
淵主冷冷地看着他。
嵇靈往前挪了一些,調整了一下表情,正襟危坐,乖順道:“您繼續。”
淵主繼續冷冷地看着他。
他眉頭緊蹙,本來要他開口說起往事,他就覺得很難堪了,還被打斷,一時更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片刻後,淵主站起身,平平道:“本尊倦了,要休息了。”
嵇靈看他真的要走,連忙扯住他的袖子:“欸欸欸,別啊尊上,和我說說嘛。”
他本來就坐在床上,被袖子一帶,就整個人撲了下去,剛好将淵主的長袖子壓在身下,直接抱在了懷裏。
淵主:“……”
他居高臨下地看了眼床上的漂亮的青年,從腰間解下那枚木簪,猶疑片刻,遞過去:“非想知道的話,你自己看吧。”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簪子乃扶桑木所作,嵇靈能以扶桑木為媒介,讀取昔日發生的事情。
嵇靈盤腿坐在床上,捏着那枚簪子,心情古怪。
之前在地底,淵主周身沒有多餘的飾品,唯有腰間別着這枚簪子,他以為這是淵主的心愛之物,但後續又發現淵主使用起來毫不愛惜,動作粗暴,仿若特別想将它折斷摧毀。
但若不是心愛之物,為何會帶在身邊,帶了這麽多年。
嵇靈看那簪子,做工粗粝,雖然被盤的圓潤,依稀可見斧鑿的痕跡,偏偏用料又是最名貴的扶桑木。
若是魯班之類的工匠之神在,估計要感嘆一句“暴殄天物”了。
他垂眸打量,莫名其妙覺得這發簪很熟悉,花紋很熟悉,雕刻的方式很熟悉,就連木簪表面,那些不規則的木疙瘩,也很熟悉。
就仿佛他曾是這枚發簪的主人,佩戴了上千年一樣。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簪子一直在淵主身上,而淵主被封進神女峰地底的時候,嵇靈還不知道在哪呢。
“奇怪。”嵇靈将着古怪的錯覺甩出腦海:“我不會是中邪了吧。”
他的手指撫過簪身,煊赫的金芒自指尖湧出,包裹了整段木頭。
淵主誕生在虞淵之中。
那是神話裏最深的地方,沒有一絲一毫的陽光,入目盡是黑暗,寒風裹挾着沙石和冰淩的碎片吹過皮膚,如刀割一般,在這裏,人甚至活不過一天。
虞淵沒有活人,也沒有動物,淵中唯一的聲音,就是朔風卷過層岩時,那如鬼哭一般的嚎嘯聲。
淵主獨自一人在淵裏待了很多年。
沒有人教導他,也沒有人陪伴他,新生的邪神無知又懵懂,他覺得黑暗才是常理,空無一物才是常态,直到那天,虞淵變亮了。
淵主擡起頭,在刺目的陽光裏,看見了扶桑君的銮架。
扶桑君架長車路過虞淵上方,他身上的光芒那樣耀眼,連深不見底的淵也被照亮。
嵇靈皺眉。
他想起了一些記載。
就像暗是光的影子,淵也是日的影子,據典籍記載,淵主和日主同年同月同日生,淵主從虞淵誕生那日,日主也從扶桑樹上誕生。
和淵主的無人在意不同,日主從誕生開始,就注定統禦天下,太初的神靈們紛紛圍繞在新生的日主身旁,教授他詩書禮儀,為他彈奏金石樂律,而在他學成那一日,他要接過諸神的權柄,架長車巡視寰宇,以昭告天下。
嵇靈知道這件事,在雲宮的典籍中,扶桑君登基那日,他架長車從東山巡至北海,身邊伴着七十二鸾鳥,太陽真火在他身後拖出千裏長的尾焰,将整個天空染成赤金,而扶桑君站在銮架之上,巡視天下。
典籍将這一盛況稱之為“帝子巡天”。
那一日,太陽灼灼的火光照亮了每一處角落,地上的生靈無一人能直視天空,只能低頭俯首,以示臣服。
除了淵主。
他和扶桑君實力相仿,地位相當,并不懼怕那光亮,所以那一日,只有他一人擡眼,看見了銮架上的青年。
刺目的火光劃破天際,扶桑君穿着繁複的衮服,各色的寶石垂墜于地,他長發披散,負手站在車前,狂風吹起他腰間朱紅的束帶,而他似乎察覺到了地上的注視,微微偏頭,垂下了一雙赤金色的眼睛。
而後,他看見了地上的淵主。
淵主無人教導,沒學過詩書,不通禮儀,更不知道羞恥,可這一日,他看着銮架上的青年,又看着黑漆漆髒兮兮的自己,莫名其妙的難堪了起來。
……這個樣子在青年看來,應該很可笑吧。
這種難以描述的酸澀感攥緊了他的心髒,淵主依着岩壁,本能地想要躲藏起來。
然而熾烈的陽光之下,虞淵中的每塊石頭都無處遁形,淵主後背進貼着岩壁,嘴唇抿成一線,他看着頭頂的青年,即想要他晚點離去,讓淵裏再亮一會兒,又希望他早點離去,不要看見自己的樣子。
但是青年已經看見了。
扶桑君沒有挑眉表示意外,也沒有皺眉表示嫌惡,他只是彎了眉眼,赤金色的眸子裏笑意盈盈,在銮架上遠遠朝淵主揮手,露出了一個絢爛的笑容。
淵主怔怔地目送他遠去。
那時,淵主沒學過文字,也玩不來那些花哨的比喻,他無法用華麗的詞彙描述那一幕,只剩下一種本能的想法。
——他真好看。
淵主想。